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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徒、主人、奴隸,被命運的紅繩緊縛,無法彼此分割的生命線糾成死結。
--惡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他必被自己的罪惡如繩索纏繞。
(箴言 5:22)
--The evil deeds of the wicked ensnare him, the cords of his sin hold him firmly.
(Proverbs 5:22)
--惡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他必被自己的罪惡如繩索纏繞。
(箴言 5:22)
--The evil deeds of the wicked ensnare him, the cords of his sin hold him firmly.
(Proverbs 5:22)
I
從佛羅倫斯抵達西恩納時已接近傍晚,深褐色頭髮的男人把手臂擱在車窗外,慢條斯理地說話,慵懶的嗓音聽起來像自言自語。
「下個路口拐彎穿過墓園區就是扇形廣場了,怎樣?要不要到主城觀光,吃個飯再走?」
「不,我由外面看看就夠了。」
「不必替我擔心時間,死人有的是無止盡的光陰,盧卡,你以前不是說過想欣賞西恩納的主教堂?我也覺得值得一看,儘管它一年四季都在維修。」
當桑德羅稱呼他為盧卡的時候,他們是大學畢業生的關係,但盧卡還是沒勇氣提出要求,他認為自己不值得被滿足。
「西恩納主教堂對我來說太過壯麗了,桑德羅,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盧卡微微傾前上肢,乾燥的熱風將蓬鬆捲起的髮梢吹向額側。
「問吧。」倒後鏡掠過漫不經心的一瞥,深陷眼窩的孔雀綠瞳仁半垂著眼皮,累積了不少長途駕駛的疲憊。
「聖道明堂內聖凱瑟琳的頭顱和母指是不是真的?你有看過她的鞭子嗎?」
「看來你真正在意的是聖凱瑟琳的鞭子啊。」
桑德羅的頦部不規則地小幅度抖動,雖然聽不見笑聲,但盧卡知道自己被取笑了,這使他心臟發熱。
「桑德羅……」盧卡退到後座角落,背貼車門,雙膝縮到胸前,稀薄的棕色鬍渣包覆住想求饒的下巴。
「你該不會想舔聖凱瑟琳的腳趾?那可不行啊,她可不是你媽。」
「Floyd!」盧卡捂住耳朵大叫。
Floyd是他們的安全字,只要盧卡喊出這個詞,無論是怎樣的行為,桑德羅均必須停止,不過那是在特定場合才生效的條件。
「我剛剛可沒在羞辱你,盧卡,遊戲還沒開始呢。」
「你已經傷到我了,請別說我媽媽,我愛她……」
車子沿西恩納城牆行駛,遠眺屹立的主教堂樓塔與一幢鐘樓,自低矮的赭色平房中伸出強壯的軀幹。主教堂有別於一般烘磚建築物,綠白相間的大理石外表更顯光彩奪人。
桑德羅諳知盧卡的戀母情結,這也是盧卡遠離故鄉到首府升學的原因,駕車太無聊,不故意挑撥一下別人的傷疤取樂他就要打瞌睡了。
「問題就是你太愛你母親,才害你爸申請禁制令阻止你接近她。」
盧卡自五歲開始便特別喜歡抱母親的腳,過度的肌膚之親持續至青春期,父親因此對兒子產生不可言喻的厭惡感,溺愛兒子的母親卻無法狠心糾正惡癖,最終盧卡壓抑不住慾望,被父親發現後強制遣走。
「我並沒有……強暴她。」
「想也知道你沒這個膽量,不過一般人瞧見那種場面,只會想到你要侵犯她,他們永遠不會暸解你連碰她的資格都沒有,何況是你媽的丈夫。」
那一天,盧卡同時失去了母親與父親,然而他沒有失去奴隸的天性,扭曲的慾望依舊折磨心靈,每逢遇見成熟的女性便不由自主地渴望被踐踏、鞭打,這份餓渴伴隨著較之更強烈的罪疚感,幻想中的鞭子將盧卡身心撻打得體無完膚。
「我根本沒辦法跟女人做愛……即使能勃起,一碰到對方便軟下來了,女人對我來說太奢侈,遠遠看著就很滿足了。」
「那你為什麼要侵犯羅馬諾教授的女兒?」
「我以為侵犯她的話就能被羅馬諾太太毆打……」
「你真是貨真價實的變態啊,虧你長了一張有女人緣的臉。」
「要在大學裡找到主人簡直是大海撈針,若不是被你撿到,我可能已經瘋掉了。」盧卡偷瞄倒後鏡暗忖--桑德羅的臉才像男模,沒女人緣是因為氣勢過分懾人……
雖本人不以為然,桑德羅俊朗得近乎凶惡,屬於那種會誘發原始恐懼的類型。鏡頭下如魚得水的巨大存在感,生活上就變成了令人不舒服的壓逼感。
「同性戀還可以走上街頭爭取愛的權利,但世上可沒有給變態掩護的避難所。」
桑德羅是偏好同性的雙性戀者,而盧卡非但不是同性戀,甚至深愛女性到崇拜女體的地步,可是他不容許自己的慾望得到滿足,於是轉投男主人腳下。大學時期,盧卡經常刻意討打,往往被圍毆後整夜倒臥梯間,獨個兒享受一點一點流失的珍貴疼痛。
某夜,晚歸的桑羅德站在梯口,俯視血跡斑斑的青年。
『別管我……』
『你擋路了。』桑德羅毫不客氣地踩過去。
『唔!』
難耐的呻吟聲令桑德羅回頭,再次把腳底踏在盧卡身上,這次他猛力踩向胯下,跺了幾腳。
『喜歡被踩嗎?』
『喜歡……』
意識到桑德羅是同伴的一瞬間,盧卡忍不住流下喜悅的淚水,比起虐慾的餓渴,也許孤獨才是最令他難以忍受的。
此後桑德羅便成為盧卡的主人。回憶起過往的片段,盧卡下腹醞熱,想要被狠狠踐踏,他想像自己是路上的碎石,任由輪胎輾過而發出卑微的吭聲。
桑德羅操使嘲笑的口吻道,「快到了,別弄髒我的車。」
「我知道……」
風景拋離山城漸入鄉郊,樓房愈發疏落,地中海式的陽光烘托著夏季的熱風。
經過一幢古老的磚樓時,桑德羅明顯放慢車速,繞路駛近,區隔修道院與道路的花圃後方,穿白袍的聖衣會修士匆匆走過。桑德羅臉上呈現盧卡從未見過的表情,貌似懷緬、夾雜著憂傷、又情意綿綿。
「怎麼了?看見了認識的人?」
「不,我認識的修士早就不存在了。」
車子停靠岔路口讓別的車駛過,桑德羅闔下眼皮--宛若晨光般垂落枕邊的柔軟金髮,無垢的白皙臉龐,無論何時都溫柔地展露微笑凝視著自己的琥珀色眼睛,彷彿看透了世上一切虛幻,自一塵不染的白袍裡伸出的指尖,穿過手上的紅繩交錯勾織成層出不窮的圖案。
「桑德羅、桑德羅?前面已經沒車囉。」
「啊。我晃神了。」桑德羅踏下油門。
「很累嗎?」盧卡懇切地眨眨眼。
「不是累,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金色的童年。」
盧卡被激起了好奇心,卻不敢貿然詢問。
「桑德羅,我很抱歉你雙親的離世……」
「哈,你誤會了,我不是想起他們。」桑德羅的頦部抖得更厲害了,「年幼時的我身體不健康,幾乎終日臥病在床。你瞧見剛才路過的修道院了吧?我其中一位兄長是修士,那時……他常來照顧我,每次臨走前,他都會握著玫瑰念珠祈禱,親吻十字架吊墜上的神子,然後在我額頭上畫十字,再印下嘴唇。」
「那是你醒覺的契機嗎?」
「怎麼可能,哈哈。我到現在仍然記得他的嘴唇的質感,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儀式嗎?」
「奴、呃、我不知道。」
「初戀的儀式。」悠長的視線凝望遠方,桑德羅如嘆息般吐話,「我大概仍戀慕著他。」
「可是你說他已經不存在了,難道你哥哥離開西恩納到梵蒂岡去?」
「不,他死了。我有三位兄長,都死了,所以父母才把我送去佛羅倫斯,怕我在西思納養不大。結果我到了少年期便健壯起來,託老被叮囑多運動鍛鍊體魄的福,發育得比同齡男生更健碩呢。」
「那麼……我可以請求你告訴我醒覺的契機嗎?」
「嗯,事到如今,告訴你也無妨,反正他們都不在了。」桑德羅點頭道,「那時我的健康狀況不方便出外,老在走廊裡徘徊,有一天,我被門縫內的光吸引住了,霧氣透過陽光折射出光暈,薄薄的光柱中央塵埃流動飛舞,我走近敞開的門縫,看見一具蒼白的肢體扭曲著,艷紅的繩子一圈圈綑住折疊的腿部,雙臂緊貼赤裸的肩背,平滑的胸脯綻開稜形的繩花,臀部因掙扎而妖嬈地擺動著,猶如一隻無法破繭而出的蝶蟲。」
「等等、這比我想像的刺激太多了……」
「哼哼,有反應了?給我好好忍耐啊。」
「那麼你的繩技是這個人教的?」
「當然不是。我後來撿走了他的繩子,那時候還不清楚自己看見了什麼,只懂不停地把玩紅繩。你應該也玩過吧,用手指穿套繩圈做出不同的形狀,躺在床上也就只能玩玩苦悶的手繩遊戲了,不過,當我真正暸解那種行為的意義時,他們已經不在了。陪我玩手繩的那位兄長,可說是我第一個綑縛的對象吧。」
也是你的初戀對象--盧卡欲言又止。不應該追問下去,桑德羅的嗜虐天性若沿自血緣,那麼與其說是醒覺,不如說是咒詛。
察覺到盧卡的尷尬,桑德羅含笑解釋,「別誤會,我父母是一對很正常很平凡的恩愛夫妻,唯一勉強遭人詬病的就是我媽是異教徒,但她照樣會葬在我爸旁邊。」
桑德羅好像一點都不傷心的樣子,反而叫盧卡不知如何自處。
「到了。」
前方橄欖樹下站了一位老神父和一名中年婦人,後者伸長被太陽照得通紅的圓臉,大大揮手。
車子拐入田野狹道,停泊在一幢紅頂磚屋鄰旁的泥地上。
「桑德羅!我的紅髮男孩!你帥得讓我睜不開眼睛了!」穿得像剛從自家葡萄園裡走出來的婦人跑近,嚇得盧卡一時不敢步出車箱。
「是今天的雲太單薄了,比安奇太太,我聽妳的趕在晚飯時間前回來了。」
明明剛才還問我要不要觀光的……盧卡戰戰兢兢地探頭環顧四週,房屋後方是一片荒廢的葡萄園,兩側不算精緻的庭院排滿密密麻麻的盆栽,灌木叢下面隱約可見一個小湖,放眼望去,遠景山坡被一塊鬱鬱蔥蔥的樹林遮擋住。
「桑德羅‧薩爾亙托,很高興看到你長大成人的模樣,我現在必須把頭仰得高高的才能看清楚你的臉了。」老神父摘下眼鏡,瞇起和藹的小眼睛。
「晚安,羅索神父。」桑德羅扯著盧卡的手臂把他拽出車箱,「他很累了,我先讓他休息。」
「晚飯呢?」
「他已經吃過了。」桑德羅逕直走上二樓踹開一扇門,「你暫時使用這個房間吧,我得馬上去比安奇太太家應酬她,明天才不會遭殃。」
「呃、可是……」快要脫臼似的絞痛突然中斷。
「放心,這是我大哥的房間,空置很多年了。」
「可是……我睡地板就行了。」
「我說過裡面有床嗎?」桑德羅轉身離開,剛踏出的步伐想起了什麼似地猝然回頭,「啊,對了,我准許你自己解開繩衣,剛才是因為害怕被發現才說從外面看看就好的嗎?你之前還很期待來參觀主教堂的啊。」
「即使不解開也沒關係啦。」
「可是,你應該快受不了吧?」桑德羅抬膝踢盧卡胯下一腳,旋即急步走下樓梯。
房內僅有幾個放雜物的木箱,塵埃覆蓋了它原本的油漆,盧卡推開鐵鏽窗扉。桑德羅沒叫他去洗澡,也沒給他食物,盧卡脫掉皮夾克和上衣,精壯的肉體表面捆著繩衣,緊緊套住突起的胸塊,粗麻繩勒入腹肌坑紋,他伸手調節頸背處的活結,無可避免地拉扯到脹痛的胯下。
「唔……」
將繩索鬆綁到足以脫落後,盧卡褪掉長褲,仍捨不得解開繩衣,半勃起的性器徬徨無助地緩緩萎縮,他把上衣鋪平,然後蜷縮肢體,貼耳聆聽地板傳來的細微聲響,直至聽到腳步聲才安心闔眼。
一夜淺眠,盧卡被下層的硬物碰撞聲吵醒,踉踉蹌蹌走出房間。
桑德羅看都沒看他一眼,捧著沉甸甸的空酒架經過梯口,搬到院子外,惺忪的晨曦正準備把還未梳裝妥當的朝陽拖出來。他身上只穿了內褲和睡袍,相比因噩夢而淺眠的盧卡,桑德羅不怎麼睡覺。大學至今共六年同居生活,盧卡幾乎沒看見過他熟睡的模樣。
「盧卡,過來幫忙。」
「清理房子嗎?」盧卡隨後步下地窖,偌大的空間足夠讓他聽清楚自己的回聲。
「鄉下沒私隱,總不能在父母的房間裡調教你吧?」
「什麼時候下葬?」
「今天。待會你去梳洗一下,我也得把鬍子刮乾淨。」說罷桑德羅便把木箱丟給盧卡,攀上爬梯修理剝落的牆壁。
生銹的箱蓋樞鈕鬆脫開來,箱內某物吸引了盧卡的注意力,「好精巧的木雕聖母像,我不曉得你原來是Mariolatry,難怪你從來不收女奴。」
「我不收女奴是因為她們的身體無法給我審美享受,如果我崇拜聖母,那麼這樽雕像應該鑲在客廳牆上而不是擱在地牢裡。」
「這是古董嗎?」
「這是他送給我的聖凱瑟琳像,聖凱瑟琳生於十四世紀的西恩納,被教庭封為主保聖人,是會保護病人的聖女。」
「『他』是指那個當上修士的哥哥嗎?」
「除了他還有誰呢?安東尼很擅長木雕,工藝媲美藝術家,小教堂裡很多聖像都是他製作的。」桑德羅撿起木像,抽出衣領下的木製十字架吊墜,眷戀的神情彷若在炫耀情人的美貌。
地牢清空後感覺格外空曠,晃盪的吊燈、翳悶的死氣、隱蔽的密室,光是這樣似乎就令盧卡浮想聯翩了。
桑德羅保留了一列酒架用以放置道具,「天花需要改裝,不然你的體重可能會把樓上地板弄塌。」
「用建材作附加鋼筋嵌入牆身銜接吊杆,再封上水泥,應該就沒問題了。」
他們揣著敗德的思慮進入教堂,彌撒過程中,盧卡只關心地下室的結構是否鞏固,最後桑德羅站起身發言,面帶微笑,反而是直到方才仍表現平靜的親友卻為他悄悄掬淚。
村民隨棺柩步行到墓地,盧卡跟在隊伍最後,太過明媚的陽光不適合傷感,當地的少年甚至給他開玩笑,把沿途摘取的芒草扎在盧卡頭上。
「桑德羅小時候也像這些孩子一樣嗎?」盧卡問道。
「我也想看到如此開朗的桑德羅,可惜沒這個機會,」比安奇太太說,「兩個哥哥還在生的時候,那孩子的身體連跑步都很勉強呢,大概沒留下多少快樂的回憶吧。」
「不管是孱弱的桑德羅或者活潑的桑德羅都叫人難以想像。」盧卡注視走在前頭的背影,英挺的身材拉出濃黑色的長影子。
「薩爾亙托兩兄弟都葬在這個墓園裡喔。」
「桑德羅應該還有一個哥哥吧?」
「沒有噢,他們家有三兄弟,父母兄長先後離世後,桑德羅就沒有直系血親了,你願意陪他回西恩納一趟實在太感謝啦,留他一個人生活總讓人擔心嘛……」
墓地上佇立了形形色色的雕塑,大理石像做成死者生前的形貌或迎接往生者的天使。一雙棺柩停駐於兩個空墳前,右邊有三個墳墓,其中兩個靈柩挨得特別近,碑上半跪著一位單翼使徒,姿態栩栩如生,伸出雙臂與鄰旁的雕像相觸,兩樽雕像各擁有一片羽翼,另一位少年單腿輕躍,彷彿將帶領它的兄弟飛昇天國。
「蹲低的是弟弟,飄浮的是哥哥,兩人從小形影不離,所以分享一對翅膀,不過也許是感情太好了……才釀成悲劇。」
相比這兩樽雕像,靠邊的第三個墓位則顯得非常冷清,連一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亦無標示死者的身分姓名。
羅索神父唸誦禱詞,桑德羅扔了鮮花,沉默目送棺柩被填平的泥土淹沒,片翼天使的陰影落在他臉上,隨著日照偏移。
儀式後,親友慰問桑德羅時不忘親切地招呼盧卡,熱心的調侃將他的臉烘成磚紅色。比安奇太太賣力地推薦鄰家適齡女兒作媒,巴不得說服桑德羅長居此地。
薄唇微蹙,冷硬的面容一旦舒展笑意,便投射出具攻擊性的魅力,「要把我拴住不需要婚姻,有比安奇太太的烤羊架就夠了。」
「你還真敢說啊……桑德羅。」盧卡悄聲囁嚅,「難道你一點都不難過嗎?我可是作好了要耗盡全力助你穩定情緒的準備而來的啊。」
「我不是對喪親無動於衷,只不過是我具備調節內在情緒的能力,將精神狀態維持於一個平衡的水平。而且我將死亡視為一個人在世的任務完結了,不論成敗,他可以有尊嚴地引退,苟且偷生才是最令人難過的呢。」
「苟且偷生……」這個詞彙牽動了盧卡的神經。
「為免墮落於平庸,我們最好在習慣比安奇太太的嘮叨前返回佛羅倫斯。」
「真羨慕你有個充滿人情味的、隨時可以回去的家鄉,可以的話,我也想像正常人那樣結婚生子。」
「你辦得到嗎?我就算了,本來就對女人缺乏興趣,又討厭小孩。」對桑德羅來說,女人和烤羊架沒有分別,「問題是根本不可能出現寬宏大量到能接受我們那種關係的女人,或愚蠢到不會察覺我們的關係的女人,再且,我和你都不可能滿足於一般人過的正常生活。」
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他們才一起生活。既非性伴亦非情侶,主奴是一層精神上的從屬關係。桑德羅擁有掌控盧卡的絕對征服權,而這份權力是盧卡賦予桑德羅的;盧卡承受桑德羅的霸虐,而桑德羅感謝盧卡的忍耐。這份互補在本質上是平等的。
「所以我只有你了,主人,如果被你捨棄,我便孤身一人。」
「那麼害怕被我捨棄的話,就努力地服從我吧。」
二人於墓前交頭接耳,從容自若地輕笑著。
羅索神父那溫和的手掌按在桑德羅頭上,好像他還是個六歲小孩般,「看來我毋須特別替你憂心了,天主自會照顧你一切所需。」
「神父,人死後真的會在天國復活嗎?我是不是也能在死後找到歸宿呢?」盧卡問道。
「人死後靈魂會回歸主的懷抱,至於去向,則視乎生前的所作所為嚕。」
「那像我這樣的人恐怕只能下地獄了,衷心希望桑德羅的雙親和兄弟能在天國團聚。」
「不可能的,大哥和二哥早就下地獄了。」桑德羅斷言,伸手撫摸大理石雕像,「以往因為怕沾染病氣,從沒來過墓園,我這才頭一回瞧見哥哥們的雕像呢。」
「桑德羅,你怎麼咒詛自己的哥哥下地獄……」盧卡小聲咕噥。
「自殺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我沒說錯吧?羅索神父。」
老神父慈悲地低垂眼簾,畫十字祝福往生者。
「桑德羅,你該不會親眼看見他們……」
昨天桑德羅提及的往事拼湊成殘影,與盧卡此刻的想像重疊,使他的心臟如狂濤般猛烈跳動。
「大哥自殺後,二哥也在同一個房間上吊,就是你昨晚睡的那個房間。」
「你真是太壞了……」盧卡無力地坐在地上。
「惟有安東尼哥哥有資格進入天國。」桑德羅小心翼翼地觸碰寡陋的墳墓。
「安東尼每一日均為求更接近天主而與罪惡抗爭,他是位可敬的弟兄,我已經快十年沒探望他了。」
「神父,我這些年來不斷思考,他告訴我『桑德羅,我將會死亡……』的意義是什麼,我知道安東尼是不會自殺的,但是他很可能毫不猶豫地殉道。」
「呵呵,他當然不會,安東尼這麼說過嗎?說他會死……」羅索神父若有所思,「或者你可以直接問他,也許現在的他已經有能力解決你的疑惑。」
「羅索神父,你叫我如何向死人尋求答案呢?」
「死人?呃,桑德羅,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什麼?」
「你以為這是安東尼的墳墓,我沒理解錯吧?」老神父不慌不忙地重覆確認。
「這不是擺明著的嗎?照你這麼說,理解錯的人好像是我。」
「哎,比安奇太太,請妳給桑德羅解釋一下那件事,那時他年紀太小,好像把儡傀墓理解成安東尼的了。」
「傀儡墓?」
「那是你母親娘家的習俗,一個家族中假若同時無緣無故地死了兩個人,就必定將會死第三個,所以前兩人入土之後,多立一個傀儡墓,冠以僧侶的戒名,才不會再有人死。」比安奇太太握住桑德羅的手,「薩爾亙托夫婦去世的時間只差幾十小時,本來還好端端的,突然就相繼病逝了,當然,我不是迷信無稽之談,不過……我很擔心會不會連你也……」
羅索神父補充,「儘管教會未至於容不下異教徒的習俗,但那始終有違教義。」
「換言而,這墓穴裡面是空的?」
「除了聖像外,安東尼也替教友製作棺木,你父親的棺柩就是他造的。」
「安東安還活著!」
桑德羅無法控制呼吸,氣急敗壞地吼叫。他不習慣激動,情感的湍流將他沖向混沌,彷彿頓時腳底一空,崩壞的現實與心中的虛構產生裂縫,流瀉出縹緲的金色光暈。
「神父!他在哪兒?」
「安東尼隱居山林了,」羅索神父苦笑,「他在自己孤獨的戰場裡。」
「自那時起--二十年間--他沒接觸過俗世?所以他才會告訴我自己將會死……是指俗世的死亡。」
「隱修士的苦修主義是抱持殉道的覺悟來修行的,那就不難理解安東尼會這樣說。」
「桑德羅……你還好吧?」盧卡扶正歪斜的肢體。
桑德羅捂住左胸,比起失而復得的喜悅,他的表情更接近劇痛。
「沒事。羅索神父,請你告訴我安東尼的所在地。」
老神父微笑道,「救恩的大門隨時為你開啟。」
II
喪禮當晚,桑德羅又返回墓園,披上黑縐紗的墳場與白天給人的感覺各走極端。盧卡雙手拄住鐵鏟,壓低頭顱瑟縮肩膀,畏首畏尾地鋤鬆封泥。他們撬開壓棺的原石,挖出棺木。
棺木的外形非常簡陋,看似一個裝載貨物的大木箱,桑德羅很輕易地就把封條撕脫,準備徒手掀開棺蓋。
不做到這種程度的話便沒辦法相信。桑德羅默唸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汗水滴落墳地,滲入土壤裡。
可是,若揭起棺蓋看到的是枯槁駭人的殘骸,又能否接受那人醜陋可怖的姿態?此刻他期望看到的是--如永劫黑淵般幽冥的空洞。存在有無限種形式,但虛無就只是虛無而已,虛無比存在更純粹。
盧卡的身影愈縮愈小,審判之日死人從墓裡出來的恐怖幻想強逼侵入腦髓,他惶惑地尋求庇護,然而此時的桑德羅卻無暇顧及他人。桑德羅的側面在月光照耀下,褐色頭髮猶如夜色的結晶,剛毅的眼眸反射著冷烈的光芒,虔誠的猶豫在五官輪廓之間徘徊於黑白明滅的陰影。
「動手吧,桑德羅,天快亮了。如果你做不到,就由我來--」
「我可以。」桑德羅深呼吸,「我只是在思考,安東尼為何幫異教徒建造傀儡墓。」
揭起棺蓋的雙手猶如掀開新娘面紗般,故作鎮定唯恐洩漏自己的緊張與興奮。
虛無的預感落空--一具木雕人偶沉靜地躺在靈柩裡,如同其他墳墓裡的死物。它擁有較少年成熟、比成年人青澀的姿容,雙手交疊胸前,表情近乎神聖地長眠著。
「安東尼……」
桑德羅攔腰抱出人偶,似要把它陷入自己體內般摟緊。木偶沒有痛覺,倘若是脆弱的血肉之軀,已經被折斷了。</span>
III
神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人類藉由肉體交媾繁衍基因,又仿照活物的外形製造神像。人偶最初被視為神之替身膜拜供奉,後來演化為玩物。
「因為被造物與造物主是何等相似,所以才會對彼此莫名執著。如同主人與奴隸,我們被一條不可逾越又唇齒相依的線綑在一起。」
桑德羅邊談論著人偶與人類的姻緣,邊在木偶的關節處鑽孔,將繩子穿過去拉緊。
「正因為太過相似,我只覺得毛骨悚然。唔……做出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偶裝殮入棺,怎麼想都令人不舒服啊……」
盧卡雙肘反縛於背後,膝蓋與脖子以上的部分被箍進一條輪胎中央,弓著腰汗流浹背,詭譎的姿勢使關節看起來相當畸形。
「令你不舒服的不是這個行為本身,而是這具木偶的像真度,如果它不夠美麗,你便只會感到厭惡。況且,這副德性的你才最令人不舒服吧?卡夫,要我再給你拍一張照片留念嗎?」桑德羅用馬鞭抽打肌腱發達的小腿。
卡夫是他給奴隸起的代號,意思是犢牛,又指人類的小腿肌。盧卡的腿部肌肉特別結實,跟多數男人一樣,他們也嗜好踢足球。
「唔……嗄……對不起……」卡夫伸出舌頭來喘氣。其實他很想被拍,也想收藏自己被虐待的照片或錄像。
「年輕時的安東尼,確實就是這般模樣,身體線條柔和,皮膚色素很淡,讓人聯想到植物。」
「嗄……經過二十年時間的洗禮,一個男人仍能用美麗來形容嗎?」
「這件事由我來親眼驗證。」
桑德羅放下改做完畢的扯線木偶,割斷綁住奴隸性器的繩子。
「好吧,也該允許你釋放了,卡夫,雖然你對男人沒性慾,但只須給你適量的疼痛,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嘛,真是沒出息的傢伙。」
「唔!」繩子割斷後,盧卡馬上便看著聖凱瑟琳的雕像射出來了。
「不僅驗證他的變化,同時也驗證我的感情和人格被時間侵蝕了多少。」
「可是……對方是聖職者……而且是你的親人……」
「閉嘴,你沒有資格說我。」桑德羅輕彈木雕,搖搖欲墜的聖女發出咯咯的聲響隨之歪倒。
他們繞過湖泊取道密林,林子雖無人管理,但範圍不大,走出成蔭的樹林後,爬上一段花草盎然的山坡,兩旁是無垠原野,上空萬里蔚藍,四周渺無人煙。回瞰山腳,縱橫阡陌恰似一幅靜止的印象派水彩畫。
被群巒環繞的矮丘表面,突出一顆不起眼的白點,是一所極不起眼的細小石房。
桑德羅拂起黏住前額的頭髮,不自覺地捂著左胸。
「不舒服?」盧卡擔憂地偷瞄。
「沒事,我在感覺自己的心跳,許久沒有活著的真實感了。」
「你又不是吸血鬼,當然有心跳啊。」
每走近小石房一步,心率便加快一拍。好像那兒才是他該回去的家鄉,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線牽引他往那裡去。
石屋外圍的雜草有顯而易見的被清理過的痕跡,疏落的木樁上爬滿攀藤植物,屋外擱置了眾多聖人雕像--頭戴荊棘冠冕的耶穌、接受異像的聖保祿、手抱聖嬰的聖安東尼……龜裂的水缸表面碎葉瓣絮徐徐漂浮,晨霧才剛消退,露珠靜謐地蒸發。
「盧卡,你在外面等我。」
桑德羅走進屋內。陋室平頂無門,地板遍佈絨毛似的木屑,窗臺上橫躺著一束藤鞭,桌面擺放了一個手製藤籃,經多次反覆盥洗而薄如蛾翼的蓋布,可以隱約窺見吃剩一半的黑麵包,蘆葦編的床蓆捲起來斜倚牆角,削平的原木上有一木打開的《聖經》,底下壓著夾滿手抄筆記的《聖安東尼傳》。
巨大的等身十架泊牆豎立,桑德羅仔細端詳被釘之人,神子永恆受難。
石房的時間是靜止的,不覺時間的流動,惟有心臟代替秒針跳動著。桑德羅走到屋後,繞四壁打圈踱步,拐過轉角之際,看見一名穿白袍的修士站在水缸旁,向後撥下罩袍的布帽,露出疲憊而蒼白的臉龐,掬起攙雜碎絮的泉水洗面。
修士抬頭瞥見佇立牆前的訪客,迅即戴回帽子。
「安東尼。」猶如詠嘆調的音節,洪亮低回。
隱修士起先愣然,遂定睛凝視來客,躊躇地踏前半步,以疑問句的方式喊出名字。
「桑德羅?桑德羅.薩爾亙托。」
「是我,安東尼哥哥。」
「啊……你父母的事,非常遺憾……」
桑德羅邊說邊走近修士,「謝謝你為父親製作棺柩,好羨慕啊,我死後也想埋在你做的棺木裡。」
「傻孩子,別說這種話,你還那麼年輕。」藏在帽沿下的嘴唇淡淡展露笑意。溫和的語調跟回憶中的幻影完全相同,如今略為沙啞的嗓音撩撓著桑德羅。
「安東尼,我竟然一直相信你已經死了。」
「過去的我確是已經死了。」
「難道這二十年來你都沒有踏出過這片山丘?」
較從前變得更加寡言的安東尼沉靜地點頭默認。罩袍遮蓋了他的表情,使桑德羅觀察不到半絲可觸摸的氣息。
「羅索神父說這兒是你自己孤獨的戰場,安東尼,到底為什麼?」
聞言安東尼又笑了,跟方才迂迴兩異的自責式笑容,流露出刺人的輕蔑,「這是上主的指示,因為我犯了罪。」
「安東尼,首先我必須向你認錯,我把傀儡墓挖空了,我知道這是不敬的,但是我按捺不住,原來事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挖掉……也好,那個墓始終是多餘的。」安東尼領桑德羅走進屋內,招呼他坐下,又給他斟了水。
「你說自己犯了罪,跟傀儡墓有關嗎?如果有,那就不是你一個人的罪,為什麼要幫助異教徒做不符合你的信仰之事?你沒有必要這樣做的,更沒必要因此遁世……」桑德羅攥緊手心,「你不知道你的離去給我留下了多麼無可挽救的傷害。」
「對不起,桑德羅,一切都是我的罪,是我的信德不足以抵抗邪惡,如果我有能力勸阻他們、消除他們的心魔,你的成長就不至於獨孤。」
「你是指大哥和二哥的事嗎?」
白袍修士霎時怔住,久久不能語言。活像一具斷了線的木偶,輕輕一推便會七零八落地潰散。桑德羅小心翼翼地掀開他的袍帽,貓毛般的金髮似有若無地拂過指背,琥珀色眼珠清澄卻哀傷,使桑德羅想用舌頭去安慰它。
「安東尼……」
桑德羅輕輕捧起低垂的臉。安東尼滿面愧疚地看著他。
「你當時就知道了?」
「住在同一個家裡,怎可能不發現呢。那時我們一起玩遊戲的繩子,就是從大哥的房間撿回來的。」
「舒斯艾他……很痛苦,不過,西多里比他更痛苦,而我無能為力。」安東尼悲慟地垂下眼睫,「你的父母也……而今你獨身一人了,桑德羅……」
「你別自責,我還有你這個親人啊,安東尼哥哥。」桑德羅俯身抱住安東尼。
「那不一樣,桑德羅,我雖然是你在天上的弟兄,卻不是你在世的兄長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說我的回憶、思念,全部都是屬世的誤會嗎?」
「不可縱容自身的惱火。」安東尼按住衝起的肩膀讓它回到椅上,寵溺地摸了摸他的頭頂,「受上主憐憫的桑德羅,感謝祂保護你健康成長。」
「安東尼,我已經不是摸摸頭就能打發掉的年紀了。」
「我知道。桑德羅,我不是任何夫婦的兒子,我的本名是阿爾菲奧.埃斯波西托。」
桑德羅立刻意會到安東尼的出身。埃斯波西托是教堂給予棄嬰或孤兒的無名姓氏。
「安東尼是我的教名,我會長期出入你家,乃由於前去照顧病人--年幼的你及你的兄弟,你哥哥患了心靈上的惡疾,他摒棄了信仰,只能向當時尚未成熟的我尋求寬慰,但是我能力不足,惟有以朋友的身分充當聆聽告解的對象。」
「他跟你告解……那麼,也對你做過那種事嗎?」
桑德羅的話叫安東尼頓時瞪大眼睛,「做……什麼?」
「既然我至今相信的回憶和現實都是錯誤的,那樣我該如何確定當時看見的淫物不是你和二哥?」
「我和……怎麼可能!」安東尼顫抖著哀叫,他仍然對薩爾亙托兄弟的死耿耿於懷,「不准侮辱死人,桑德羅,他們是愛你的--」
「可是他們更愛彼此。」桑德羅丟出語言的石頭塞住安東尼的嘴巴,「而且他們的懦弱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了,光是這點就不能原諒。」
「桑德羅……」
安東尼以為失去至親的孤獨與寂寞使桑德羅情緒爆發,他溫柔地環抱已長大的男孩,卻不曉得即使是受傷的雄獸,依舊擁有撕裂活物力量。
桑德羅不遺餘力地回抱他,瘦削的腰肢被巨蟒般的臂膀勒緊。
傷痕累累的指頭探入髮根,撫慰受盡折磨的頭顱,安東尼對自己正身陷一個怎樣的囹圄毫無自覺。
「生命只是一個過程,死亡無法使你失去你曾經擁有的愛和光明。」安東尼一心疼惜不敵喪親之痛的桑德羅。
「那麼,我曾經擁有你的愛嗎?」桑德羅抬頭定睛仰視聖徒。
「你至今仍擁有我的愛。」
儘管兩種愛之間存在著本質性的差別,不過對目前的桑德羅來說,只要得到這句話就夠了,只要他知道無論自己對安東尼做什麼,安東尼都無法不愛他就夠了。
「那你為什麼不來見我,既然你得知我回來了,就應該來見我啊。」
撒嬌的口吻叫安東尼失笑,「可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不再接觸外世,我不會拒絕來找我的求道者,卻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陪伴你嬉戲了。」
「是嗎……」
桑德羅閉上眼,耽湎在安東尼的慈愛中。
IV
慈愛即將幻滅,在稍縱即逝的安祥消散前夕,男人貪婪地汲取溫柔,因為他知道這一切很快就會被自己摧毀得不剩半點痕跡。
夏季的西恩納乾燥和暖,白晝悠長;冬季則陰寒多雨,近傍晚便天黑了。
談吐溫文儒雅的安東尼,一旦論及宗教哲學,語氣偶爾也會變得激烈起來,尤其是當桑德羅言之鑿鑿地宣稱脫離宗教生活才是對生命的無條件肯定的時候。
「安東尼,你似乎頗討厭尼采啊,就因為他的智慧扼殺了你的上帝?」
「他是位可敬的哲人。」安東尼緩了氣,兩頰留有淡緋色的薄紅,「智慧是上帝的恩典,不過,或許過度的求知欲乃是釀成悲劇的種子。」
「即使如此,當悲劇開出欲望之花的時候,這朵花依然是美麗的。安東尼,過度嚴格的自我約束是你的桎梏,你完全沒必要堅持這種早已過時的苦修生活!」
「說到底,你只是想把我從與世隔絕的房間裡拖回入世的人群中罷了,」安東尼發出歡快的輕笑,「我會努力不讓你得償所願的。」
「『神』這個概念是人類創造出來的解難策略,去解釋他們沒能力解釋的原理,去解決他們沒能力解決的困境,是人們精神自慰的幻想對象,挪借道德的帷帳來作繭自縛好求安心,這麼簡單的事情就那麼難以理解嗎?」桑德羅拍打膝蓋。
「想把我從這兒拖出去不止,還想把神從我心裡趕走嗎?」安東尼按住桑德羅的手背,遏止他益發用力的拍打,「科學是科學,哲學是哲學,宗教是宗教,我們不能用科學去解析信仰。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其實桑德羅壓根不在乎宗教哲學,他只是憎恨某個千古爭論亦無法被證實其存在的男人占據了安東尼所有的愛。
「我不喜歡……你關心上帝勝於我。」桑德羅愈湊愈近,反握安東尼五指,「我討厭你因為那傢伙而疏遠我。若上帝乃人為的幻象,那麼祂的愛也不過是人類自作多情的安慰劑!」
「天父的愛是萬分宏大的,與凡人的愛不可同日而語。藉著祂的愛德,我才得以救贖。」安東尼緩緩低頭,視線落在被握住的指尖前端。
「安東尼,你生氣了?臉好紅啊。」
「我沒有生氣,只是因想到自己所犯的罪而感到……羞恥。」琥珀色的眼珠閃爍著畏縮,彷彿桑德羅的臉孔使他聯想到自身的罪惡。
「你想到了什麼?是怎樣的罪行讓你感到羞恥?」
「桑德羅……」安東尼無力地嘆息。
「你看起來就像會因為自己的一句無心失言而懺悔一整年,不管當事人有沒有聽見你的話,你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太重了。」
已成年的男孩比修士高大得多,桑德羅僅稍微強硬一點,安東尼便無處可逃,他利用體形的優勢,將安東尼逼到牆角。
「桑德羅……」
「安東尼雖然非常博學,卻完全不懂得隱藏自己的內心啊。」桑德羅彎腰將頭埋進安東尼胸口,偷聲暗忖,「身體也一樣坦率就好了。」
「說什麼傻話呢?我每一日都為自己的無知而懇切反思。」
瘦長的手指輕柔地愛撫略長的褐髮,被大陽晒過的捲髮彌漫著暾暾暖意。安東尼的動作似是無意識的,桑德羅眷戀地依傍著他,壯碩的身軀像楔子般將安東尼固定在牆上。
他抬起色澤暗啞的眼睛,除了毫不修飾的思慕之情外,還蘊含著許多祕而不宣的意味,同時遞出雙手,捻著一條繩子。
「我希望你不要拒絕我。」
......
從佛羅倫斯抵達西恩納時已接近傍晚,深褐色頭髮的男人把手臂擱在車窗外,慢條斯理地說話,慵懶的嗓音聽起來像自言自語。
「下個路口拐彎穿過墓園區就是扇形廣場了,怎樣?要不要到主城觀光,吃個飯再走?」
「不,我由外面看看就夠了。」
「不必替我擔心時間,死人有的是無止盡的光陰,盧卡,你以前不是說過想欣賞西恩納的主教堂?我也覺得值得一看,儘管它一年四季都在維修。」
當桑德羅稱呼他為盧卡的時候,他們是大學畢業生的關係,但盧卡還是沒勇氣提出要求,他認為自己不值得被滿足。
「西恩納主教堂對我來說太過壯麗了,桑德羅,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盧卡微微傾前上肢,乾燥的熱風將蓬鬆捲起的髮梢吹向額側。
「問吧。」倒後鏡掠過漫不經心的一瞥,深陷眼窩的孔雀綠瞳仁半垂著眼皮,累積了不少長途駕駛的疲憊。
「聖道明堂內聖凱瑟琳的頭顱和母指是不是真的?你有看過她的鞭子嗎?」
「看來你真正在意的是聖凱瑟琳的鞭子啊。」
桑德羅的頦部不規則地小幅度抖動,雖然聽不見笑聲,但盧卡知道自己被取笑了,這使他心臟發熱。
「桑德羅……」盧卡退到後座角落,背貼車門,雙膝縮到胸前,稀薄的棕色鬍渣包覆住想求饒的下巴。
「你該不會想舔聖凱瑟琳的腳趾?那可不行啊,她可不是你媽。」
「Floyd!」盧卡捂住耳朵大叫。
Floyd是他們的安全字,只要盧卡喊出這個詞,無論是怎樣的行為,桑德羅均必須停止,不過那是在特定場合才生效的條件。
「我剛剛可沒在羞辱你,盧卡,遊戲還沒開始呢。」
「你已經傷到我了,請別說我媽媽,我愛她……」
車子沿西恩納城牆行駛,遠眺屹立的主教堂樓塔與一幢鐘樓,自低矮的赭色平房中伸出強壯的軀幹。主教堂有別於一般烘磚建築物,綠白相間的大理石外表更顯光彩奪人。
桑德羅諳知盧卡的戀母情結,這也是盧卡遠離故鄉到首府升學的原因,駕車太無聊,不故意挑撥一下別人的傷疤取樂他就要打瞌睡了。
「問題就是你太愛你母親,才害你爸申請禁制令阻止你接近她。」
盧卡自五歲開始便特別喜歡抱母親的腳,過度的肌膚之親持續至青春期,父親因此對兒子產生不可言喻的厭惡感,溺愛兒子的母親卻無法狠心糾正惡癖,最終盧卡壓抑不住慾望,被父親發現後強制遣走。
「我並沒有……強暴她。」
「想也知道你沒這個膽量,不過一般人瞧見那種場面,只會想到你要侵犯她,他們永遠不會暸解你連碰她的資格都沒有,何況是你媽的丈夫。」
那一天,盧卡同時失去了母親與父親,然而他沒有失去奴隸的天性,扭曲的慾望依舊折磨心靈,每逢遇見成熟的女性便不由自主地渴望被踐踏、鞭打,這份餓渴伴隨著較之更強烈的罪疚感,幻想中的鞭子將盧卡身心撻打得體無完膚。
「我根本沒辦法跟女人做愛……即使能勃起,一碰到對方便軟下來了,女人對我來說太奢侈,遠遠看著就很滿足了。」
「那你為什麼要侵犯羅馬諾教授的女兒?」
「我以為侵犯她的話就能被羅馬諾太太毆打……」
「你真是貨真價實的變態啊,虧你長了一張有女人緣的臉。」
「要在大學裡找到主人簡直是大海撈針,若不是被你撿到,我可能已經瘋掉了。」盧卡偷瞄倒後鏡暗忖--桑德羅的臉才像男模,沒女人緣是因為氣勢過分懾人……
雖本人不以為然,桑德羅俊朗得近乎凶惡,屬於那種會誘發原始恐懼的類型。鏡頭下如魚得水的巨大存在感,生活上就變成了令人不舒服的壓逼感。
「同性戀還可以走上街頭爭取愛的權利,但世上可沒有給變態掩護的避難所。」
桑德羅是偏好同性的雙性戀者,而盧卡非但不是同性戀,甚至深愛女性到崇拜女體的地步,可是他不容許自己的慾望得到滿足,於是轉投男主人腳下。大學時期,盧卡經常刻意討打,往往被圍毆後整夜倒臥梯間,獨個兒享受一點一點流失的珍貴疼痛。
某夜,晚歸的桑羅德站在梯口,俯視血跡斑斑的青年。
『別管我……』
『你擋路了。』桑德羅毫不客氣地踩過去。
『唔!』
難耐的呻吟聲令桑德羅回頭,再次把腳底踏在盧卡身上,這次他猛力踩向胯下,跺了幾腳。
『喜歡被踩嗎?』
『喜歡……』
意識到桑德羅是同伴的一瞬間,盧卡忍不住流下喜悅的淚水,比起虐慾的餓渴,也許孤獨才是最令他難以忍受的。
此後桑德羅便成為盧卡的主人。回憶起過往的片段,盧卡下腹醞熱,想要被狠狠踐踏,他想像自己是路上的碎石,任由輪胎輾過而發出卑微的吭聲。
桑德羅操使嘲笑的口吻道,「快到了,別弄髒我的車。」
「我知道……」
風景拋離山城漸入鄉郊,樓房愈發疏落,地中海式的陽光烘托著夏季的熱風。
經過一幢古老的磚樓時,桑德羅明顯放慢車速,繞路駛近,區隔修道院與道路的花圃後方,穿白袍的聖衣會修士匆匆走過。桑德羅臉上呈現盧卡從未見過的表情,貌似懷緬、夾雜著憂傷、又情意綿綿。
「怎麼了?看見了認識的人?」
「不,我認識的修士早就不存在了。」
車子停靠岔路口讓別的車駛過,桑德羅闔下眼皮--宛若晨光般垂落枕邊的柔軟金髮,無垢的白皙臉龐,無論何時都溫柔地展露微笑凝視著自己的琥珀色眼睛,彷彿看透了世上一切虛幻,自一塵不染的白袍裡伸出的指尖,穿過手上的紅繩交錯勾織成層出不窮的圖案。
「桑德羅、桑德羅?前面已經沒車囉。」
「啊。我晃神了。」桑德羅踏下油門。
「很累嗎?」盧卡懇切地眨眨眼。
「不是累,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金色的童年。」
盧卡被激起了好奇心,卻不敢貿然詢問。
「桑德羅,我很抱歉你雙親的離世……」
「哈,你誤會了,我不是想起他們。」桑德羅的頦部抖得更厲害了,「年幼時的我身體不健康,幾乎終日臥病在床。你瞧見剛才路過的修道院了吧?我其中一位兄長是修士,那時……他常來照顧我,每次臨走前,他都會握著玫瑰念珠祈禱,親吻十字架吊墜上的神子,然後在我額頭上畫十字,再印下嘴唇。」
「那是你醒覺的契機嗎?」
「怎麼可能,哈哈。我到現在仍然記得他的嘴唇的質感,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儀式嗎?」
「奴、呃、我不知道。」
「初戀的儀式。」悠長的視線凝望遠方,桑德羅如嘆息般吐話,「我大概仍戀慕著他。」
「可是你說他已經不存在了,難道你哥哥離開西恩納到梵蒂岡去?」
「不,他死了。我有三位兄長,都死了,所以父母才把我送去佛羅倫斯,怕我在西思納養不大。結果我到了少年期便健壯起來,託老被叮囑多運動鍛鍊體魄的福,發育得比同齡男生更健碩呢。」
「那麼……我可以請求你告訴我醒覺的契機嗎?」
「嗯,事到如今,告訴你也無妨,反正他們都不在了。」桑德羅點頭道,「那時我的健康狀況不方便出外,老在走廊裡徘徊,有一天,我被門縫內的光吸引住了,霧氣透過陽光折射出光暈,薄薄的光柱中央塵埃流動飛舞,我走近敞開的門縫,看見一具蒼白的肢體扭曲著,艷紅的繩子一圈圈綑住折疊的腿部,雙臂緊貼赤裸的肩背,平滑的胸脯綻開稜形的繩花,臀部因掙扎而妖嬈地擺動著,猶如一隻無法破繭而出的蝶蟲。」
「等等、這比我想像的刺激太多了……」
「哼哼,有反應了?給我好好忍耐啊。」
「那麼你的繩技是這個人教的?」
「當然不是。我後來撿走了他的繩子,那時候還不清楚自己看見了什麼,只懂不停地把玩紅繩。你應該也玩過吧,用手指穿套繩圈做出不同的形狀,躺在床上也就只能玩玩苦悶的手繩遊戲了,不過,當我真正暸解那種行為的意義時,他們已經不在了。陪我玩手繩的那位兄長,可說是我第一個綑縛的對象吧。」
也是你的初戀對象--盧卡欲言又止。不應該追問下去,桑德羅的嗜虐天性若沿自血緣,那麼與其說是醒覺,不如說是咒詛。
察覺到盧卡的尷尬,桑德羅含笑解釋,「別誤會,我父母是一對很正常很平凡的恩愛夫妻,唯一勉強遭人詬病的就是我媽是異教徒,但她照樣會葬在我爸旁邊。」
桑德羅好像一點都不傷心的樣子,反而叫盧卡不知如何自處。
「到了。」
前方橄欖樹下站了一位老神父和一名中年婦人,後者伸長被太陽照得通紅的圓臉,大大揮手。
車子拐入田野狹道,停泊在一幢紅頂磚屋鄰旁的泥地上。
「桑德羅!我的紅髮男孩!你帥得讓我睜不開眼睛了!」穿得像剛從自家葡萄園裡走出來的婦人跑近,嚇得盧卡一時不敢步出車箱。
「是今天的雲太單薄了,比安奇太太,我聽妳的趕在晚飯時間前回來了。」
明明剛才還問我要不要觀光的……盧卡戰戰兢兢地探頭環顧四週,房屋後方是一片荒廢的葡萄園,兩側不算精緻的庭院排滿密密麻麻的盆栽,灌木叢下面隱約可見一個小湖,放眼望去,遠景山坡被一塊鬱鬱蔥蔥的樹林遮擋住。
「桑德羅‧薩爾亙托,很高興看到你長大成人的模樣,我現在必須把頭仰得高高的才能看清楚你的臉了。」老神父摘下眼鏡,瞇起和藹的小眼睛。
「晚安,羅索神父。」桑德羅扯著盧卡的手臂把他拽出車箱,「他很累了,我先讓他休息。」
「晚飯呢?」
「他已經吃過了。」桑德羅逕直走上二樓踹開一扇門,「你暫時使用這個房間吧,我得馬上去比安奇太太家應酬她,明天才不會遭殃。」
「呃、可是……」快要脫臼似的絞痛突然中斷。
「放心,這是我大哥的房間,空置很多年了。」
「可是……我睡地板就行了。」
「我說過裡面有床嗎?」桑德羅轉身離開,剛踏出的步伐想起了什麼似地猝然回頭,「啊,對了,我准許你自己解開繩衣,剛才是因為害怕被發現才說從外面看看就好的嗎?你之前還很期待來參觀主教堂的啊。」
「即使不解開也沒關係啦。」
「可是,你應該快受不了吧?」桑德羅抬膝踢盧卡胯下一腳,旋即急步走下樓梯。
房內僅有幾個放雜物的木箱,塵埃覆蓋了它原本的油漆,盧卡推開鐵鏽窗扉。桑德羅沒叫他去洗澡,也沒給他食物,盧卡脫掉皮夾克和上衣,精壯的肉體表面捆著繩衣,緊緊套住突起的胸塊,粗麻繩勒入腹肌坑紋,他伸手調節頸背處的活結,無可避免地拉扯到脹痛的胯下。
「唔……」
將繩索鬆綁到足以脫落後,盧卡褪掉長褲,仍捨不得解開繩衣,半勃起的性器徬徨無助地緩緩萎縮,他把上衣鋪平,然後蜷縮肢體,貼耳聆聽地板傳來的細微聲響,直至聽到腳步聲才安心闔眼。
一夜淺眠,盧卡被下層的硬物碰撞聲吵醒,踉踉蹌蹌走出房間。
桑德羅看都沒看他一眼,捧著沉甸甸的空酒架經過梯口,搬到院子外,惺忪的晨曦正準備把還未梳裝妥當的朝陽拖出來。他身上只穿了內褲和睡袍,相比因噩夢而淺眠的盧卡,桑德羅不怎麼睡覺。大學至今共六年同居生活,盧卡幾乎沒看見過他熟睡的模樣。
「盧卡,過來幫忙。」
「清理房子嗎?」盧卡隨後步下地窖,偌大的空間足夠讓他聽清楚自己的回聲。
「鄉下沒私隱,總不能在父母的房間裡調教你吧?」
「什麼時候下葬?」
「今天。待會你去梳洗一下,我也得把鬍子刮乾淨。」說罷桑德羅便把木箱丟給盧卡,攀上爬梯修理剝落的牆壁。
生銹的箱蓋樞鈕鬆脫開來,箱內某物吸引了盧卡的注意力,「好精巧的木雕聖母像,我不曉得你原來是Mariolatry,難怪你從來不收女奴。」
「我不收女奴是因為她們的身體無法給我審美享受,如果我崇拜聖母,那麼這樽雕像應該鑲在客廳牆上而不是擱在地牢裡。」
「這是古董嗎?」
「這是他送給我的聖凱瑟琳像,聖凱瑟琳生於十四世紀的西恩納,被教庭封為主保聖人,是會保護病人的聖女。」
「『他』是指那個當上修士的哥哥嗎?」
「除了他還有誰呢?安東尼很擅長木雕,工藝媲美藝術家,小教堂裡很多聖像都是他製作的。」桑德羅撿起木像,抽出衣領下的木製十字架吊墜,眷戀的神情彷若在炫耀情人的美貌。
地牢清空後感覺格外空曠,晃盪的吊燈、翳悶的死氣、隱蔽的密室,光是這樣似乎就令盧卡浮想聯翩了。
桑德羅保留了一列酒架用以放置道具,「天花需要改裝,不然你的體重可能會把樓上地板弄塌。」
「用建材作附加鋼筋嵌入牆身銜接吊杆,再封上水泥,應該就沒問題了。」
他們揣著敗德的思慮進入教堂,彌撒過程中,盧卡只關心地下室的結構是否鞏固,最後桑德羅站起身發言,面帶微笑,反而是直到方才仍表現平靜的親友卻為他悄悄掬淚。
村民隨棺柩步行到墓地,盧卡跟在隊伍最後,太過明媚的陽光不適合傷感,當地的少年甚至給他開玩笑,把沿途摘取的芒草扎在盧卡頭上。
「桑德羅小時候也像這些孩子一樣嗎?」盧卡問道。
「我也想看到如此開朗的桑德羅,可惜沒這個機會,」比安奇太太說,「兩個哥哥還在生的時候,那孩子的身體連跑步都很勉強呢,大概沒留下多少快樂的回憶吧。」
「不管是孱弱的桑德羅或者活潑的桑德羅都叫人難以想像。」盧卡注視走在前頭的背影,英挺的身材拉出濃黑色的長影子。
「薩爾亙托兩兄弟都葬在這個墓園裡喔。」
「桑德羅應該還有一個哥哥吧?」
「沒有噢,他們家有三兄弟,父母兄長先後離世後,桑德羅就沒有直系血親了,你願意陪他回西恩納一趟實在太感謝啦,留他一個人生活總讓人擔心嘛……」
墓地上佇立了形形色色的雕塑,大理石像做成死者生前的形貌或迎接往生者的天使。一雙棺柩停駐於兩個空墳前,右邊有三個墳墓,其中兩個靈柩挨得特別近,碑上半跪著一位單翼使徒,姿態栩栩如生,伸出雙臂與鄰旁的雕像相觸,兩樽雕像各擁有一片羽翼,另一位少年單腿輕躍,彷彿將帶領它的兄弟飛昇天國。
「蹲低的是弟弟,飄浮的是哥哥,兩人從小形影不離,所以分享一對翅膀,不過也許是感情太好了……才釀成悲劇。」
相比這兩樽雕像,靠邊的第三個墓位則顯得非常冷清,連一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亦無標示死者的身分姓名。
羅索神父唸誦禱詞,桑德羅扔了鮮花,沉默目送棺柩被填平的泥土淹沒,片翼天使的陰影落在他臉上,隨著日照偏移。
儀式後,親友慰問桑德羅時不忘親切地招呼盧卡,熱心的調侃將他的臉烘成磚紅色。比安奇太太賣力地推薦鄰家適齡女兒作媒,巴不得說服桑德羅長居此地。
薄唇微蹙,冷硬的面容一旦舒展笑意,便投射出具攻擊性的魅力,「要把我拴住不需要婚姻,有比安奇太太的烤羊架就夠了。」
「你還真敢說啊……桑德羅。」盧卡悄聲囁嚅,「難道你一點都不難過嗎?我可是作好了要耗盡全力助你穩定情緒的準備而來的啊。」
「我不是對喪親無動於衷,只不過是我具備調節內在情緒的能力,將精神狀態維持於一個平衡的水平。而且我將死亡視為一個人在世的任務完結了,不論成敗,他可以有尊嚴地引退,苟且偷生才是最令人難過的呢。」
「苟且偷生……」這個詞彙牽動了盧卡的神經。
「為免墮落於平庸,我們最好在習慣比安奇太太的嘮叨前返回佛羅倫斯。」
「真羨慕你有個充滿人情味的、隨時可以回去的家鄉,可以的話,我也想像正常人那樣結婚生子。」
「你辦得到嗎?我就算了,本來就對女人缺乏興趣,又討厭小孩。」對桑德羅來說,女人和烤羊架沒有分別,「問題是根本不可能出現寬宏大量到能接受我們那種關係的女人,或愚蠢到不會察覺我們的關係的女人,再且,我和你都不可能滿足於一般人過的正常生活。」
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他們才一起生活。既非性伴亦非情侶,主奴是一層精神上的從屬關係。桑德羅擁有掌控盧卡的絕對征服權,而這份權力是盧卡賦予桑德羅的;盧卡承受桑德羅的霸虐,而桑德羅感謝盧卡的忍耐。這份互補在本質上是平等的。
「所以我只有你了,主人,如果被你捨棄,我便孤身一人。」
「那麼害怕被我捨棄的話,就努力地服從我吧。」
二人於墓前交頭接耳,從容自若地輕笑著。
羅索神父那溫和的手掌按在桑德羅頭上,好像他還是個六歲小孩般,「看來我毋須特別替你憂心了,天主自會照顧你一切所需。」
「神父,人死後真的會在天國復活嗎?我是不是也能在死後找到歸宿呢?」盧卡問道。
「人死後靈魂會回歸主的懷抱,至於去向,則視乎生前的所作所為嚕。」
「那像我這樣的人恐怕只能下地獄了,衷心希望桑德羅的雙親和兄弟能在天國團聚。」
「不可能的,大哥和二哥早就下地獄了。」桑德羅斷言,伸手撫摸大理石雕像,「以往因為怕沾染病氣,從沒來過墓園,我這才頭一回瞧見哥哥們的雕像呢。」
「桑德羅,你怎麼咒詛自己的哥哥下地獄……」盧卡小聲咕噥。
「自殺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我沒說錯吧?羅索神父。」
老神父慈悲地低垂眼簾,畫十字祝福往生者。
「桑德羅,你該不會親眼看見他們……」
昨天桑德羅提及的往事拼湊成殘影,與盧卡此刻的想像重疊,使他的心臟如狂濤般猛烈跳動。
「大哥自殺後,二哥也在同一個房間上吊,就是你昨晚睡的那個房間。」
「你真是太壞了……」盧卡無力地坐在地上。
「惟有安東尼哥哥有資格進入天國。」桑德羅小心翼翼地觸碰寡陋的墳墓。
「安東尼每一日均為求更接近天主而與罪惡抗爭,他是位可敬的弟兄,我已經快十年沒探望他了。」
「神父,我這些年來不斷思考,他告訴我『桑德羅,我將會死亡……』的意義是什麼,我知道安東尼是不會自殺的,但是他很可能毫不猶豫地殉道。」
「呵呵,他當然不會,安東尼這麼說過嗎?說他會死……」羅索神父若有所思,「或者你可以直接問他,也許現在的他已經有能力解決你的疑惑。」
「羅索神父,你叫我如何向死人尋求答案呢?」
「死人?呃,桑德羅,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什麼?」
「你以為這是安東尼的墳墓,我沒理解錯吧?」老神父不慌不忙地重覆確認。
「這不是擺明著的嗎?照你這麼說,理解錯的人好像是我。」
「哎,比安奇太太,請妳給桑德羅解釋一下那件事,那時他年紀太小,好像把儡傀墓理解成安東尼的了。」
「傀儡墓?」
「那是你母親娘家的習俗,一個家族中假若同時無緣無故地死了兩個人,就必定將會死第三個,所以前兩人入土之後,多立一個傀儡墓,冠以僧侶的戒名,才不會再有人死。」比安奇太太握住桑德羅的手,「薩爾亙托夫婦去世的時間只差幾十小時,本來還好端端的,突然就相繼病逝了,當然,我不是迷信無稽之談,不過……我很擔心會不會連你也……」
羅索神父補充,「儘管教會未至於容不下異教徒的習俗,但那始終有違教義。」
「換言而,這墓穴裡面是空的?」
「除了聖像外,安東尼也替教友製作棺木,你父親的棺柩就是他造的。」
「安東安還活著!」
桑德羅無法控制呼吸,氣急敗壞地吼叫。他不習慣激動,情感的湍流將他沖向混沌,彷彿頓時腳底一空,崩壞的現實與心中的虛構產生裂縫,流瀉出縹緲的金色光暈。
「神父!他在哪兒?」
「安東尼隱居山林了,」羅索神父苦笑,「他在自己孤獨的戰場裡。」
「自那時起--二十年間--他沒接觸過俗世?所以他才會告訴我自己將會死……是指俗世的死亡。」
「隱修士的苦修主義是抱持殉道的覺悟來修行的,那就不難理解安東尼會這樣說。」
「桑德羅……你還好吧?」盧卡扶正歪斜的肢體。
桑德羅捂住左胸,比起失而復得的喜悅,他的表情更接近劇痛。
「沒事。羅索神父,請你告訴我安東尼的所在地。」
老神父微笑道,「救恩的大門隨時為你開啟。」
II
喪禮當晚,桑德羅又返回墓園,披上黑縐紗的墳場與白天給人的感覺各走極端。盧卡雙手拄住鐵鏟,壓低頭顱瑟縮肩膀,畏首畏尾地鋤鬆封泥。他們撬開壓棺的原石,挖出棺木。
棺木的外形非常簡陋,看似一個裝載貨物的大木箱,桑德羅很輕易地就把封條撕脫,準備徒手掀開棺蓋。
不做到這種程度的話便沒辦法相信。桑德羅默唸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汗水滴落墳地,滲入土壤裡。
可是,若揭起棺蓋看到的是枯槁駭人的殘骸,又能否接受那人醜陋可怖的姿態?此刻他期望看到的是--如永劫黑淵般幽冥的空洞。存在有無限種形式,但虛無就只是虛無而已,虛無比存在更純粹。
盧卡的身影愈縮愈小,審判之日死人從墓裡出來的恐怖幻想強逼侵入腦髓,他惶惑地尋求庇護,然而此時的桑德羅卻無暇顧及他人。桑德羅的側面在月光照耀下,褐色頭髮猶如夜色的結晶,剛毅的眼眸反射著冷烈的光芒,虔誠的猶豫在五官輪廓之間徘徊於黑白明滅的陰影。
「動手吧,桑德羅,天快亮了。如果你做不到,就由我來--」
「我可以。」桑德羅深呼吸,「我只是在思考,安東尼為何幫異教徒建造傀儡墓。」
揭起棺蓋的雙手猶如掀開新娘面紗般,故作鎮定唯恐洩漏自己的緊張與興奮。
虛無的預感落空--一具木雕人偶沉靜地躺在靈柩裡,如同其他墳墓裡的死物。它擁有較少年成熟、比成年人青澀的姿容,雙手交疊胸前,表情近乎神聖地長眠著。
「安東尼……」
桑德羅攔腰抱出人偶,似要把它陷入自己體內般摟緊。木偶沒有痛覺,倘若是脆弱的血肉之軀,已經被折斷了。</span>
III
神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人類藉由肉體交媾繁衍基因,又仿照活物的外形製造神像。人偶最初被視為神之替身膜拜供奉,後來演化為玩物。
「因為被造物與造物主是何等相似,所以才會對彼此莫名執著。如同主人與奴隸,我們被一條不可逾越又唇齒相依的線綑在一起。」
桑德羅邊談論著人偶與人類的姻緣,邊在木偶的關節處鑽孔,將繩子穿過去拉緊。
「正因為太過相似,我只覺得毛骨悚然。唔……做出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偶裝殮入棺,怎麼想都令人不舒服啊……」
盧卡雙肘反縛於背後,膝蓋與脖子以上的部分被箍進一條輪胎中央,弓著腰汗流浹背,詭譎的姿勢使關節看起來相當畸形。
「令你不舒服的不是這個行為本身,而是這具木偶的像真度,如果它不夠美麗,你便只會感到厭惡。況且,這副德性的你才最令人不舒服吧?卡夫,要我再給你拍一張照片留念嗎?」桑德羅用馬鞭抽打肌腱發達的小腿。
卡夫是他給奴隸起的代號,意思是犢牛,又指人類的小腿肌。盧卡的腿部肌肉特別結實,跟多數男人一樣,他們也嗜好踢足球。
「唔……嗄……對不起……」卡夫伸出舌頭來喘氣。其實他很想被拍,也想收藏自己被虐待的照片或錄像。
「年輕時的安東尼,確實就是這般模樣,身體線條柔和,皮膚色素很淡,讓人聯想到植物。」
「嗄……經過二十年時間的洗禮,一個男人仍能用美麗來形容嗎?」
「這件事由我來親眼驗證。」
桑德羅放下改做完畢的扯線木偶,割斷綁住奴隸性器的繩子。
「好吧,也該允許你釋放了,卡夫,雖然你對男人沒性慾,但只須給你適量的疼痛,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嘛,真是沒出息的傢伙。」
「唔!」繩子割斷後,盧卡馬上便看著聖凱瑟琳的雕像射出來了。
「不僅驗證他的變化,同時也驗證我的感情和人格被時間侵蝕了多少。」
「可是……對方是聖職者……而且是你的親人……」
「閉嘴,你沒有資格說我。」桑德羅輕彈木雕,搖搖欲墜的聖女發出咯咯的聲響隨之歪倒。
他們繞過湖泊取道密林,林子雖無人管理,但範圍不大,走出成蔭的樹林後,爬上一段花草盎然的山坡,兩旁是無垠原野,上空萬里蔚藍,四周渺無人煙。回瞰山腳,縱橫阡陌恰似一幅靜止的印象派水彩畫。
被群巒環繞的矮丘表面,突出一顆不起眼的白點,是一所極不起眼的細小石房。
桑德羅拂起黏住前額的頭髮,不自覺地捂著左胸。
「不舒服?」盧卡擔憂地偷瞄。
「沒事,我在感覺自己的心跳,許久沒有活著的真實感了。」
「你又不是吸血鬼,當然有心跳啊。」
每走近小石房一步,心率便加快一拍。好像那兒才是他該回去的家鄉,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線牽引他往那裡去。
石屋外圍的雜草有顯而易見的被清理過的痕跡,疏落的木樁上爬滿攀藤植物,屋外擱置了眾多聖人雕像--頭戴荊棘冠冕的耶穌、接受異像的聖保祿、手抱聖嬰的聖安東尼……龜裂的水缸表面碎葉瓣絮徐徐漂浮,晨霧才剛消退,露珠靜謐地蒸發。
「盧卡,你在外面等我。」
桑德羅走進屋內。陋室平頂無門,地板遍佈絨毛似的木屑,窗臺上橫躺著一束藤鞭,桌面擺放了一個手製藤籃,經多次反覆盥洗而薄如蛾翼的蓋布,可以隱約窺見吃剩一半的黑麵包,蘆葦編的床蓆捲起來斜倚牆角,削平的原木上有一木打開的《聖經》,底下壓著夾滿手抄筆記的《聖安東尼傳》。
巨大的等身十架泊牆豎立,桑德羅仔細端詳被釘之人,神子永恆受難。
石房的時間是靜止的,不覺時間的流動,惟有心臟代替秒針跳動著。桑德羅走到屋後,繞四壁打圈踱步,拐過轉角之際,看見一名穿白袍的修士站在水缸旁,向後撥下罩袍的布帽,露出疲憊而蒼白的臉龐,掬起攙雜碎絮的泉水洗面。
修士抬頭瞥見佇立牆前的訪客,迅即戴回帽子。
「安東尼。」猶如詠嘆調的音節,洪亮低回。
隱修士起先愣然,遂定睛凝視來客,躊躇地踏前半步,以疑問句的方式喊出名字。
「桑德羅?桑德羅.薩爾亙托。」
「是我,安東尼哥哥。」
「啊……你父母的事,非常遺憾……」
桑德羅邊說邊走近修士,「謝謝你為父親製作棺柩,好羨慕啊,我死後也想埋在你做的棺木裡。」
「傻孩子,別說這種話,你還那麼年輕。」藏在帽沿下的嘴唇淡淡展露笑意。溫和的語調跟回憶中的幻影完全相同,如今略為沙啞的嗓音撩撓著桑德羅。
「安東尼,我竟然一直相信你已經死了。」
「過去的我確是已經死了。」
「難道這二十年來你都沒有踏出過這片山丘?」
較從前變得更加寡言的安東尼沉靜地點頭默認。罩袍遮蓋了他的表情,使桑德羅觀察不到半絲可觸摸的氣息。
「羅索神父說這兒是你自己孤獨的戰場,安東尼,到底為什麼?」
聞言安東尼又笑了,跟方才迂迴兩異的自責式笑容,流露出刺人的輕蔑,「這是上主的指示,因為我犯了罪。」
「安東尼,首先我必須向你認錯,我把傀儡墓挖空了,我知道這是不敬的,但是我按捺不住,原來事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挖掉……也好,那個墓始終是多餘的。」安東尼領桑德羅走進屋內,招呼他坐下,又給他斟了水。
「你說自己犯了罪,跟傀儡墓有關嗎?如果有,那就不是你一個人的罪,為什麼要幫助異教徒做不符合你的信仰之事?你沒有必要這樣做的,更沒必要因此遁世……」桑德羅攥緊手心,「你不知道你的離去給我留下了多麼無可挽救的傷害。」
「對不起,桑德羅,一切都是我的罪,是我的信德不足以抵抗邪惡,如果我有能力勸阻他們、消除他們的心魔,你的成長就不至於獨孤。」
「你是指大哥和二哥的事嗎?」
白袍修士霎時怔住,久久不能語言。活像一具斷了線的木偶,輕輕一推便會七零八落地潰散。桑德羅小心翼翼地掀開他的袍帽,貓毛般的金髮似有若無地拂過指背,琥珀色眼珠清澄卻哀傷,使桑德羅想用舌頭去安慰它。
「安東尼……」
桑德羅輕輕捧起低垂的臉。安東尼滿面愧疚地看著他。
「你當時就知道了?」
「住在同一個家裡,怎可能不發現呢。那時我們一起玩遊戲的繩子,就是從大哥的房間撿回來的。」
「舒斯艾他……很痛苦,不過,西多里比他更痛苦,而我無能為力。」安東尼悲慟地垂下眼睫,「你的父母也……而今你獨身一人了,桑德羅……」
「你別自責,我還有你這個親人啊,安東尼哥哥。」桑德羅俯身抱住安東尼。
「那不一樣,桑德羅,我雖然是你在天上的弟兄,卻不是你在世的兄長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說我的回憶、思念,全部都是屬世的誤會嗎?」
「不可縱容自身的惱火。」安東尼按住衝起的肩膀讓它回到椅上,寵溺地摸了摸他的頭頂,「受上主憐憫的桑德羅,感謝祂保護你健康成長。」
「安東尼,我已經不是摸摸頭就能打發掉的年紀了。」
「我知道。桑德羅,我不是任何夫婦的兒子,我的本名是阿爾菲奧.埃斯波西托。」
桑德羅立刻意會到安東尼的出身。埃斯波西托是教堂給予棄嬰或孤兒的無名姓氏。
「安東尼是我的教名,我會長期出入你家,乃由於前去照顧病人--年幼的你及你的兄弟,你哥哥患了心靈上的惡疾,他摒棄了信仰,只能向當時尚未成熟的我尋求寬慰,但是我能力不足,惟有以朋友的身分充當聆聽告解的對象。」
「他跟你告解……那麼,也對你做過那種事嗎?」
桑德羅的話叫安東尼頓時瞪大眼睛,「做……什麼?」
「既然我至今相信的回憶和現實都是錯誤的,那樣我該如何確定當時看見的淫物不是你和二哥?」
「我和……怎麼可能!」安東尼顫抖著哀叫,他仍然對薩爾亙托兄弟的死耿耿於懷,「不准侮辱死人,桑德羅,他們是愛你的--」
「可是他們更愛彼此。」桑德羅丟出語言的石頭塞住安東尼的嘴巴,「而且他們的懦弱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了,光是這點就不能原諒。」
「桑德羅……」
安東尼以為失去至親的孤獨與寂寞使桑德羅情緒爆發,他溫柔地環抱已長大的男孩,卻不曉得即使是受傷的雄獸,依舊擁有撕裂活物力量。
桑德羅不遺餘力地回抱他,瘦削的腰肢被巨蟒般的臂膀勒緊。
傷痕累累的指頭探入髮根,撫慰受盡折磨的頭顱,安東尼對自己正身陷一個怎樣的囹圄毫無自覺。
「生命只是一個過程,死亡無法使你失去你曾經擁有的愛和光明。」安東尼一心疼惜不敵喪親之痛的桑德羅。
「那麼,我曾經擁有你的愛嗎?」桑德羅抬頭定睛仰視聖徒。
「你至今仍擁有我的愛。」
儘管兩種愛之間存在著本質性的差別,不過對目前的桑德羅來說,只要得到這句話就夠了,只要他知道無論自己對安東尼做什麼,安東尼都無法不愛他就夠了。
「那你為什麼不來見我,既然你得知我回來了,就應該來見我啊。」
撒嬌的口吻叫安東尼失笑,「可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不再接觸外世,我不會拒絕來找我的求道者,卻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陪伴你嬉戲了。」
「是嗎……」
桑德羅閉上眼,耽湎在安東尼的慈愛中。
IV
慈愛即將幻滅,在稍縱即逝的安祥消散前夕,男人貪婪地汲取溫柔,因為他知道這一切很快就會被自己摧毀得不剩半點痕跡。
夏季的西恩納乾燥和暖,白晝悠長;冬季則陰寒多雨,近傍晚便天黑了。
談吐溫文儒雅的安東尼,一旦論及宗教哲學,語氣偶爾也會變得激烈起來,尤其是當桑德羅言之鑿鑿地宣稱脫離宗教生活才是對生命的無條件肯定的時候。
「安東尼,你似乎頗討厭尼采啊,就因為他的智慧扼殺了你的上帝?」
「他是位可敬的哲人。」安東尼緩了氣,兩頰留有淡緋色的薄紅,「智慧是上帝的恩典,不過,或許過度的求知欲乃是釀成悲劇的種子。」
「即使如此,當悲劇開出欲望之花的時候,這朵花依然是美麗的。安東尼,過度嚴格的自我約束是你的桎梏,你完全沒必要堅持這種早已過時的苦修生活!」
「說到底,你只是想把我從與世隔絕的房間裡拖回入世的人群中罷了,」安東尼發出歡快的輕笑,「我會努力不讓你得償所願的。」
「『神』這個概念是人類創造出來的解難策略,去解釋他們沒能力解釋的原理,去解決他們沒能力解決的困境,是人們精神自慰的幻想對象,挪借道德的帷帳來作繭自縛好求安心,這麼簡單的事情就那麼難以理解嗎?」桑德羅拍打膝蓋。
「想把我從這兒拖出去不止,還想把神從我心裡趕走嗎?」安東尼按住桑德羅的手背,遏止他益發用力的拍打,「科學是科學,哲學是哲學,宗教是宗教,我們不能用科學去解析信仰。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其實桑德羅壓根不在乎宗教哲學,他只是憎恨某個千古爭論亦無法被證實其存在的男人占據了安東尼所有的愛。
「我不喜歡……你關心上帝勝於我。」桑德羅愈湊愈近,反握安東尼五指,「我討厭你因為那傢伙而疏遠我。若上帝乃人為的幻象,那麼祂的愛也不過是人類自作多情的安慰劑!」
「天父的愛是萬分宏大的,與凡人的愛不可同日而語。藉著祂的愛德,我才得以救贖。」安東尼緩緩低頭,視線落在被握住的指尖前端。
「安東尼,你生氣了?臉好紅啊。」
「我沒有生氣,只是因想到自己所犯的罪而感到……羞恥。」琥珀色的眼珠閃爍著畏縮,彷彿桑德羅的臉孔使他聯想到自身的罪惡。
「你想到了什麼?是怎樣的罪行讓你感到羞恥?」
「桑德羅……」安東尼無力地嘆息。
「你看起來就像會因為自己的一句無心失言而懺悔一整年,不管當事人有沒有聽見你的話,你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太重了。」
已成年的男孩比修士高大得多,桑德羅僅稍微強硬一點,安東尼便無處可逃,他利用體形的優勢,將安東尼逼到牆角。
「桑德羅……」
「安東尼雖然非常博學,卻完全不懂得隱藏自己的內心啊。」桑德羅彎腰將頭埋進安東尼胸口,偷聲暗忖,「身體也一樣坦率就好了。」
「說什麼傻話呢?我每一日都為自己的無知而懇切反思。」
瘦長的手指輕柔地愛撫略長的褐髮,被大陽晒過的捲髮彌漫著暾暾暖意。安東尼的動作似是無意識的,桑德羅眷戀地依傍著他,壯碩的身軀像楔子般將安東尼固定在牆上。
他抬起色澤暗啞的眼睛,除了毫不修飾的思慕之情外,還蘊含著許多祕而不宣的意味,同時遞出雙手,捻著一條繩子。
「我希望你不要拒絕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