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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ersu -Dancing Faces- I
--舞台築構演員與觀眾之間的物理距離,拉開現實與虛幻相對的精神距離,將意像的形式禁錮於受制象徵的佈景內。每一層表現的架構均被符號化,演員的肉體化為器皿,試圖在想像的維度實現完滿人格,這使他得以超越不可編寫排練的現實束縛。
十數頁寫滿註解和修改記號的手稿疊在火車餐桌上,最上層擱著一本著者為安東尼‧亞陶的舊書。
衝向V城的火車奔馳於遼闊的地中海平原,稻草色景物飛掠成緊密交錯的細線,唯映印玻璃窗表面的臉龐全然靜止,因而更顯清晰--鏡片後的眼睛流露琥珀色的焦慮,嘴唇緊抿,擠成濃稠的線條,瀏海因長途旅行而散落,投下神經質的陰影,素襯衫翻領混和頸項皮膚肌色,學院風毛衣領自肩膀兩側傾斜,於胸前交匯的斜線把視線誘導至略微隆起的胸膛。
鄰座一對波蘭老夫婦誤將他視為留學院生,談起海外工作的兒女接待倆老到V城渡假,透露出靦腆的自豪與舐犢思念之情。
窗外緊隨景色變幻的視覺映像僅停留於視網膜表面,他內心琢磨著未完成的訪問文稿,從乘上由H城開出的火車到跨越國界,他始終忖思著一張隱沒於黑暗,面向觀眾席的臉,臉上那無以名狀的表情,蘊藏於黑暗中的意味。
舞台劇演員圭里諾‧克雷辛玆兩月前在最後一場演出中途突然終止表演,距終幕尚餘二十分鐘的場景頓成懸案,身穿戲服逃離劇院後失蹤至今。
那張在舞台上凝固的臉孔,亡靈般輾壓著他的意識,猶如趁表情形成一刻,自臉龐邊緣切割面皮,黏附五官的皮膚以被賦予獨立靈魂的姿態,逼視茫然失措的混亂。
直至他收到唯一能掌握演員行蹤的線索--一幅來自V島潟湖區的風景照。
圭里諾選擇了自己。他如此相信,不得不如此深信。彷彿失去信念便抓不住前進的方向,而被如影隨形的亡靈追上。
人潮湧出車站,混在乘客群裡的他,頃刻被廣場明亮寬闊的視野襲擊,不由得瞌合眼皮,阻擋過分旺盛的地中海陽光,一幢惹人注目的新古典主義圓頂教堂,佇立於被碧色運河分隔的對岸,兩塊距離不足二百米的陸地由玻璃拱橋連接。
他仔細審視教座外形。照片裡的建築群遙遙可見新古典風格的教堂圓頂,可惜物料顏色並不相符,但已足以斷定為屬於該區,建築時期相近的教堂。如此一來,只要憑照片的景物尋溯取鏡方位,便能推斷拍攝者所在之處。
與此同時,他又無法撇卻悲觀的念頭--這可能是戲子的騙術。
能夠成為演員擠身舞台的人,皆屬氣質深邃人格複雜的類型,擁有透澈卻如玻璃般拒人於外的靈魂,而這顆堅硬的靈魂曾經一度向自己求助。以其一貫曖眛的作風,在昏暗的光影裡浮現,散發惑人的熱度,殘餘融合的幻覺隨之抽離,徒留令人難以紓解的話語。
演員私密處的膚質、觸感、氣味、形狀、溫度、體重、力量,仍凝滯於體內,像深植皮膚底下的胎卵,隨時應聲甦醒。他悄然懼怕著甦醒的時刻。即使作為同性,圭里諾對他也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自我坦承這正是此刻身處異地的原因。倘若自己不是男性,恐怕受傷非淺。他能夠坦白圭里諾的性吸引力對自己產生作用,卻不能輕易地容許體內那膚質、觸感、氣味、形狀、溫度、體重、力量的胎卵曝光。倘若吸取了光,便會孕育出怪物的畸蛹,圍剿劇烈收縮幾近裂死的心臟。
他沿著遊人聚集的路線走向主城區,V城由地圖上逾百個潟湖島組成,主島形如一塊人魚尾巴,分裂為三個大區域,無數小運河如血管筋脈穿流其中,經人工鞏固的陸地由數百座橋駁通。
古老的拱廊石橋嵌滿雕刻,宣示尚未泯滅的文藝復興風尚,著名的嘆息橋不復通行,他無意觀光,逕直走過遊人熙攘的路,依循地圖導航索尋準備下塌的旅館。
雖然車站出入口直通主幹道,非常容易辨別方向,但遠離主幹道後,視野頓然收狹,街巷稠密雜亂,舊城危牆斑駁裂,磚縫間露出深淺不一的填料。V島建築物門牌按區域編排,每區牌號逾千,好些街道更無標示名稱,失去人潮導向,沒多久他便迷失於矮樓迷宮。
石板路兩旁商店櫛比鱗次,他在拐角小廣場一隅找到一口井補充食水,數著門牌號碼鑽身短巷,順道欣賞工藝品店櫥窗。滿目絢麗面具花攢錦簇,看似蒐羅了世間一切色彩,他的腳步緊隨目光停留,一面掛滿面具的牆壁--閃現亮澤的顏料、優雅的孔雀羽毛、手工蕾絲緞帶、陶瓷牽線人偶、特殊的雕刻造型,一系列白胚面具上中世紀版畫樣式的細緻手繪撼動了他的感官。
他被製作精良的面具所吸引,似乎摸索到演員耽溺此城的理由。
戲劇表演藝術的歷史源於希臘悲劇,由酒神祭典的狂歡行為演變過來。綜觀各個人類民族的戲劇源頭,均離不開原始祭祀儀式,曾位於現今意大利版圖的伊特魯里亞古文明,出土了著名的濕壁畫,墓畫刻劃古代葬禮儀式中戴面具的舞者,演員們是祭師、也是祭品,酒神甚至在狂歡的高潮成為犧牲,似乎象徵了人類集體狂歡習俗的宗教性質以及最終導致悲劇的必然。
現代英語意指「個人」和「人格」的「Person」一詞之詞根是拉丁語「Persuna」,此詞即源自伊特魯里亞古文字「Phersu」,詞義為「假面」、「戴面具的人」、「演員」。可見面具、演員、戲劇三者的關係如稜鏡的切面密不可分。
不知不覺已遠遠走過了目的地,他折回小廣場,通過拱橋時瞥見橋下鳳尾船梭游而過,緩緩流向河道消失點,漸隱於古老唯美窗櫺裝飾的兩道舊牆。船上舖有以紅色為主調的天鵝絨,販賣一種人工浪漫的綺華幻想。
途經Str. Nuova教堂,室外咖啡廳飄來酒精、咖啡、菸草的混合香氣,韻律抑揚的笑語聲,遊人的行李箱敲擊著石板地,這個小城各處發放出閒逸享樂的節奏。
他在手工洋服店側的一條內街裡找到旅館,從三樓房間眺望被暖橘色屋頂遮蓋的陸地,不可思議地浮止河上。
據說V島自中世紀建城後每年都在下沉,估計將於50年內沉沒,地圖上已有兩個小島嶼消失了。
祖父輩世代任職殯葬業,他自小嬉戲於公墓、火化場、教堂和停屍間,腦海裡不禁想像,V島住民死後用以喪葬的棺柩必須利用河流運送,海底是這座水城的安葬之地。
圭里諾在水底潛浮的形像因而無比具體地閃現--
搜查演員年少時的劇照,瞪著落寞厭世的桀驁眼神,留著楬色短髮的混血少年蜷坐於劇院後台,鋼鐵搭成的爬梯和賦有韌性的上肢肌肉構成一股官能的視覺張力。
那時的圭里諾仍是一身白皙皮膚的俊美男孩,擔任現代改篇劇目《伊底帕斯王》主角的年幼時期。翻閱多年前的劇評,圭里諾‧克雷辛玆的表現毀譽參半,在黑暗中接受神諭的少年伊底帕斯王幾乎徹底嵌入無光深淵,劇場觀眾甚至無法辨認其肢體表現,但後來刊登的劇照卻令眾人驚艷於被黑暗吞食的少年的表情,一張脫離身軀,擁有獨立生命力的妖魅臉孔。
那張臉孔貫穿演員迄今為止的整個戲劇生涯。圭里諾‧克雷辛玆的臉孔寄宿著數量叫人畏懼的人格,當時一篇評論對他的前途起了決定性的功效,劇評人引用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一個段落來描述其舞台形象--
「你的本質是什麼?用什麼造成,
何以千萬他者之影都追隨你?
世人均只有一個,每人,一個影。
你一人,卻能幻作千萬個影子。」
該篇評論刊出的年份,亦是他投身表演藝術記者行列那一年,這次獲得採訪機會對他意義重大。多年前劇評人曾私下揚言「那是張渴望被揭穿的臉」,但是要揭穿什麼卻不得而知,解謎是記者的工作。他對自身職責抱持高度自覺,這份自覺也作用於情感愛慾的一面,使他受圭里諾吸引此一事實在自己面前原形畢露,想必這份動搖在圭里諾眼中亦是赤裸裸地無所遁形。
既然是成年人,忠於身體慾望沒什麼可羞恥的。
旅館床單散發著漂洗劑氣味,鬆弛的下肢垂落床沿,像兩條閒置的搖杆。回想演員的千變面容叫他又憶起了圭里諾的體熱變化,圭里諾的性愛是執拗的,縱然只是個試探性的撫摸,也在皮膚表面留下凹痕,凹痕的深度隨手指游移。恰似圭里諾的膚色容貌隨角色需求與舞台燈光漸層深化,猶如燒屍的焚燄,伸出猛烈舞動的炎色舌尖撩繞被扭曲的肢體。
雙手沿記憶中的脈絡愛撫自己,指尖索尋回憶中的觸感像追逐氣流的旋渦,將皮膚底下的神經捲入腦內擬制的情景。那個午後在陽炎般的愛撫下他光靠乳頭便高潮了,此刻無法獨自仿擬曾經體驗的快感讓他焦躁漸生,興奮的騷動自高空滑落,捏揉乳頭的手指移向股間,趁左手加速套弄的短暫激昂,試圖仿效圭里諾的做法刺激肛穴,他在幻覺中射精,卻沒有達到高潮。
在忘記圭里諾施予的快感前,要趕快捕捉到本人。他閉眼沉湎於射精後的乏力感,零星思緒再度閃現。也許劇場已不能滿足圭里諾,那凍結般的表情到底蘊含了什麼意味?終幕尚未演完,角色竟拋下自己的故事,演員除了舞台還能棲身何地?
張眼整頓呼吸,混亂的腦袋拚命思索那位演出者不為人知的祕密,身體慾望不令人羞恥,反倒是混淆職責與私心這一點使他糾結心緒。
破曉時分V城的餐館尚未開店營業,他走向雷奧托橋,沿河岸散步至傳統市集,妖艷的色彩被清冽的晨光幻化出一種視覺的喧囂,中東攤販遞來一顆亮澤飽滿的櫻桃,招徠晨起的遊客試吃。乾涸的口腔被甜膩的果肉俘擄,他買了櫻桃、鱷梨和意大利小蕃茄帶回旅館,在房間內配烤麵包吃了簡單的早餐,邊吃邊重複又修改一遍未完成的採訪稿。
因反覆修改而凌亂的手稿擾亂了他的思路,文句間刮著刺痛感,穿刺出暴力性的語言,曝露的真相與不忍卒讀的事實,他難以拿捏兩者之間的平衡,若自己是專門靠搜刮醜聞維生的低俗業者,圭里諾的演藝事業已毀於一旦。
他動身到旅館小巷外的咖啡廳,呆望巷口洋服館逐漸頻繁的人流,遊人歡快地佔據街道旁的露天桌椅。
他續了第二杯濃縮咖啡,趁侍者應聲前來更換菸缸,拿出圭里諾‧克雷辛玆上半年拍攝的劇目宣傳照,以堅定的語調詢問。
黝深膚色的男侍者帶有濃烈的南歐氣息,令人聯想到被太陽熱力燒炙的地中海土地,臉部輪廓明顯有異於來自中東的小販,口音也沒夾雜意大利語的韻律,明朗的笑聲給人沿海城市的風情。
「到假面之城來尋人?太滑稽了,在這個城市即使你們擦身而過也不會發現對方啊。」
「只要他存在,我一定能夠認出這個人,我熟悉的不只是他的臉蛋。」
「哦,原來是這回麼事,既然男友瞞著你來這個地方,就更加不可能讓你找到了噢。」
「不是的。請別誤會,他是演員,我受劇團管理人委託來把他帶回去。」
「演員嗎……哼,既然是演員,那類人大都衝著假面舞會而來,那麼應該不會留在主城才對。」
「狂歡節不是在春季舉行嗎?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哈哈,那是對外公開的旅遊項目,某些私有化島嶼整年都在過狂歡節,瑪喬蕾島每天都在辦化裝舞會,還有朱代卡島和慕拉諾島--」
被侍者接二連三曖昧地輕率調笑,他雙手握住文件兩側,重新疊齊擱在圓形雲石桌面的稿紙,刻意表現出不容敷衍的專業態度。
「這個男人是舞台劇演員圭里諾‧克雷辛玆,雖然不能跟國際影星相比,但於表現藝術業界頗負盛名,兩個月前,克雷辛玆在德國公演途中突然擅自離開舞台,此後行踪不明。劇團經理人起初預料他會在頒獎儀式前回來,卻在毫無音訊的情況下缺席了半個月前舉行的授獎禮,這使原先還算樂觀的輿論急轉直下。他的行蹤牽連到整個劇團以及舞台演出相關者。這輯照片是四個月前在意大利宣傳新劇的造型照,還有這份雜誌是跟名模合作的品牌廣告,你對這個男人真的沒印象?」
「這麼出色的臉蛋,看過一眼就不可能會忘記吧?」下眺的眼珠在照片間來回滾動,「這樣的男人在聖喬治宮想必十分吃香,貴婦們不會放過他的。」
輕浮的語調叫人不予信任,無稜兩可的回應使他感到內心的認真被愚弄了,騷動的血氣將臉頰暈染薄薄的赭紅。
「請你認真回想,圭里諾……這個男人對我們來說……」被侍者伸手戳了一下臉頰,他驚呆得像受到威嚇的傘蜥蜴般撐大雙眼,故作鎮定地僵住嘴角把句子說完,「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
「先生,我可以確切地回答你我沒見過這個人,至少在我上班的日子沒服務過這男人。難得到V城來就別再鬱鬱寡歡了,你也隨意尋樂吧。」
「我不是為了玩樂而來的,也請不要逗我的臉。」堅硬的發音通過咽喉,擺出不適合自己的過硬姿態。
「哼,」麥穗色嘴唇拉開扁寬的孤度,下降的語調略帶甜膩的音質,「那我沒別的事情可以為你做了。」
「冒昧請問,你看來不是本地人?也不似來打工的中東人。」
「我是克羅地亞人,來V城之前在科爾丘拉島酒館打工,那是個樂園般的小島,你到那裡去一定能治好這張愁苦臉。」
南方人都這樣無意識地勾引對方,即使面對同性也習以為常,似乎是他們天性的一部分,個性與侍者相反的圭里諾‧克雷辛玆同樣有這個毛病。
「方才你提到瑪喬蕾島的舞會,還有慕拉諾島?請告訴我更多詳細資料。」
「先生,如你所見,V城以獨樹一格的面具工藝和地形聞名,居民主要依靠旅遊業為生,島上約有六萬名人口,但真正土生土長的原住民,大概在三千至五千人之間,維繫著貴族姓氏和血脈的家族包括維斯康蒂(Visconti)、洛瓦托(Lovato)和斯卡利格(Scaliger ),籌辦假面舞會是舊貴族家庭成員的特權。不過,看來你對這種活動沒什麼興趣啊,可是你要找的那位演員,想必不會錯過盡情放縱的機會吧?為了紓解比常人濃縮百倍的壓力而來這個水上都市尋歡作樂,V島正是作為一個成人樂土,如此在國際版圖上立足的。」
「媒體報導V城每年都在下沉,那些家族不在乎自己的土地,光顧著玩樂沒問題嗎?」
「政府已投放鉅額資金興建大型水壩。V城不會消失的,慾望會將它高高舉起。」侍者擺動下半身開了個下流玩笑。
「如何能到達瑪喬蕾島和慕拉諾島?」
「你可以乘坐俗稱水上巴土的公共渡船,也可以僱用私人計程快艇,若是要去聖喬治.馬焦雷島,在碼頭僱一艘貢多拉(Gondola)便可抵達。我能給予的建議是盡量多問船夫,他們鎮日梭巡列島,很大機會接載過你要找的男人。」
他鄭重地道謝,多付了小費,帶上外套準備離開,朝碼頭方向張目掃視,人潮聚攏成一條陸上湍流,汩汩湧現。
侍者回收菸缸和咖啡杯,「對了,先生,該怎樣稱呼你?」
「請叫我尼克,尼克‧R‧赫西(Nick R. Hersey)。」
侍者提醒他運河兩岸有不少船舶站,但最好到聖馬可廣場外的渡輪碼頭去,沒有旅客會錯過這條步行路線。
路過教堂時他特別留意拱頂外型,端詳雕刻特徵是否與照片的景物一致,擦著遊人肩膊鑽入熱鬧的市街,餐館酒廊咖啡廳、地中海傳統烤餅店、玻璃工藝紀念品店、面具陳列櫥窗,商戶佔據街巷兩旁,將人們的目光擠得水泄不通,休閒裝束的遊人享受著繽紛華麗的水都風情,笑面奉迎的侍者使這份風情附帶一種狎昵的嗅覺。
放眼人潮盡頭,望見建有塔鐘的城門,藍色鐘面在大理石上哄托著黑鋼製指針,城門外傳來鳥鴿振翼聲,他逕直往前走,不為風情萬種的景物吸引,擠過聚集於主教座堂和鐘樓外圍的遊客,以及圍攏在橋側對焦嘆息橋的拍攝者,直抵堤岸碼頭。
閒置的鳳尾船上舖蓋了靛藍色防水布,漆黑船身呈月牙形,彎翹的船頭多個世紀以來保持優雅的外觀,身穿藍白橫紋水手服的船夫手肘撐長竿小歇,寬邊草帽在飽吸烈日的後頸割下一片邊界分明的陰影。
趨近船橋,才注意到貢多拉船夫都有著壯碩的體魄,各人忙於接載乘客,沒有閒談的空暇,水上計程艇的船夫連聲呼喊「到麗都去--到麗都去--」
他只好排到登岸的乘客後面上船。溜往朱代卡島的扁舟如長葉輕搖,不遠處的鳳尾船唱起意大利民謠,快艇船主笑言「這年頭划船的還得會唱歌助興噢。」
他遞起演員的照片詢問,船主偏著頭顱看過來。
「我不記得有見過這個男人,我認得出每年到麗都島參與電影節的演員,但沒在銀幕上見過這個這張臉吶。」
「他是舞台劇演員。一般人也許不認識他,但在劇場圈內是備受矚目的人才。那關於瑪喬蕾島的假面舞會你知道什麼嗎?」
「哈哈,沒哪個船夫會不曉得的!你也想去麼?」
「如果我要找的人曾經參加這些活動,那麼我就可能藉此查到關於他的端緒了。」
「的確,逃到V城的失蹤演員,可以聯想到的原因就只有那檔事了。」
「那檔事?」他抬頭直視船夫。
「假面舞會(Masquerade)。你剛剛不是說了?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哎啊,這可尷尬了。」
「什麼?」
「你這雙眼盯得我發燙吶。」
「請你具體說明。」
「私人性質的假面舞會,有別於每年春季的假面狂歡節,是給富人們胡來亂搞的性派對,可想而知漂亮的演員、模特肯定會被邀請吧。」
原來咖啡廳侍者剛才的曖昧語氣和它所指的成人樂土是這層意思……他低頭歛起下頷,不自覺抿緊嘴唇。
「除了聖喬治瑪喬蕾島,還有朱代卡島、慕拉諾島和巴拉諾島都會舉辦這類以舞會為名的亂交派對,再加上各個潟湖區小島的私人宴會,還會使用不正當的葯物,像你這樣純正的大學生,恐怕在找到人之前就被弄壞吶。」
漣漪狀的粼光在湖水色的眼裡動盪,陽光折射下看似蒙上一層薄霧般的淚膜。他不是學生,但也絕非慣見聲色犬馬的玩家,卻無力糾正誤解……
他登上各個船夫的扁艇往返來回外島,以不自然的沉默聆聽船夫介紹潟湖區。朱代卡島與聖馬可廣場只隔一條運河,慕拉諾島和巴拉諾島以玻璃工藝和手工蕾絲特產吸引遊客觀光。兩島跟主城之間有一塊高度人工化的陸地,聖米歇爾島是V城的公墓,飄浮於海平面的水上墓園。位於巴拉諾島北方的托爾切洛島,是潟湖區內歷史最悠久的島嶼,居住著始於拜占庭時代便在此定居的古老家族。
靠近麗都島與聖拉扎羅的河口遙望島嶼一角,聖伊拉莫斯島不像樓房密集的主島,大片農庄排成井然茂綠的觀景,圍繞它的各個要塞島上,仍清晰可見中世紀堡壘、橋墩、貴族宮殿改建成的酒店,以及現代軍事設施。拉扎萊托.努沃島曾有考古隊伍挖掘出一具被中世紀人民視為吸血鬼的骸骨,該島在中世紀黑暗時代被劃為隔離所,隔離被鼠疫感染的病患者,建有排污站用以過慮登陸主島的軍人。
由麗都出發的船夫遙遙指向主城對外的離島,「那是聖喬治瑪喬蕾島。」
忽遠忽近的陸地猶如海上宮殿,船艇從它身旁擦身而過許多遍,他尋找著適當的經緯角度,時而請船夫停歇、撥竿輕移、滑行滯留、再緩緩浮退、直至完全靜止,探出上半身在水面投下瀲灩的波紋,傾斜的腰脊線條背著暮光,像所多瑪城外回頭化作鹽柱的義人,圭里諾寄出的照片景象與視野重疊,不偏不倚地,停留於他曾經身處的地點,此在的形象與消失的身影彼此覆蓋。
傍晚前往舞會場地的遊人顯然有別於普通遊客,盛裝婦人妖嬈地晃著艷麗的衣襬滑過河面。綺靡的眼神隔著浮誇的妝容睥睨彼岸,絢爛迷目的面具代替霓虹,河上瑰色映照成水底的螢光,像嬌媚的軟體生物折射出惑人柔光愛撫水流,他站起來固定鏡頭,在相同定位複製一致的構圖。
「今晚島上的舞會快要開始了。」
「你進不去的。」船夫撇嘴道。
「為什麼?這船不能載我到瑪喬蕾島嗎?」
「就算到了瑪喬蕾島你也進不去聖喬治宮,那種舞會只給持有請帖的人進入。」
「怎樣才能拿到舞會請帖?」
「這得拜托有人脈結交舊家族的當地人了,那可不是能讓旅遊情報中心出售的普通門票吶。」
「那麼,主城內什麼地方能找到認識舊家族的當地人?」
「先生,像你這麼刨根問底的遊客還真少見,這種事就算是嚮導也不曉得,我實在愛莫能助了,希望你盡快找到那個人。」
眉宇失意地低垂,像倦透的水鳥瑟縮羽翼,眼睛卻無躊躇之色。
揭幕前觀眾引頸翹盼的高壓氛圍仍深深觸動著他,一個能為戲劇藝術奠定嶄新表現範式,將劇本家筆下的角色臻於完滿,被期待更高層次美學昇華的表演者--圭里諾‧克雷辛玆,必須把這個男人押返舞台,那個真正屬於他的場所,不管要從怎樣的女性或男性體內拔出堅硬的鈎刺。
倘若圭里諾需要渲洩因壓抑而扭曲的累積情慾,他不難物色用之不盡的新鮮肉體;倘若圭里諾需要安慰,劇團經理可以安排絕不泄漏私隱的心理治療。只要圭里諾返回舞台,就有權利得到他需要的一切,不管他的要求合理與否,這沒什麼值得商榷,比起留在一個即將陸沉的老城……
『若想探究我的祕密,那麼你也必須付出你的,你經歷過而不自知,沒有形狀、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沒有解釋、沒有名字的,逼使你無法再扮演自己,卻始終保持沉默的內在經驗。』
『我沒有這些經歷。我只是平凡地畢業、順利就職,你現在看見的我便是我的全部了。』
『那你去經歷過後再來跟我談論演技的祕密。』
『我不是表演藝術家,沒辦法像你那樣成為角色,跟你站在同一舞台水平上進行對話。但是,我們詮釋藝術的意圖無比認真,想要分析戲劇中蘊藏了什麼玄機,想要更準確地理解演員的表現,才會去爭論每一個細節是否可演繹出不可見的觀點,這也是觀眾期望能夠深入探索的。』
『那些人抓刮我的內心,以留下疤痕為樂。』
『我不是存心挖掘你的私隱而來的,我不會輕視自己的工作。』
『每一種感覺與經驗均只對本人具有意義,面向他人曝露自我是愚蠢的,跟純真一樣只會換來嘲笑,被詮釋為蒼白無謀的丑角。』
『怎麼會?你的追隨者和劇評人都真心期待你的採訪,即使是抨擊你的評論家也不會輕率看待你獲獎後的發言。你願意接受我們的訪問,我可以視為這代表了其實你有希望被暸解的意欲嗎?你不否認,就表示我們可以繼續吧?』
『像你這麼矯枉過正的記者,我還是第一次遇見。』
『請不要挖苦新人。』
『原來你是新人?居然派新人來訪問我,你如果不是能力出眾,就是比任何人都努力的人了。』
『克雷辛玆先生,既然你無意談及演技的祕密,那我們更改主題,回到演員作為表現媒界以及角色自身的生命,表演者的身體作為表現與角色的觸媒,同時存在實虛的兩面,而你運用肢體表情的方式展現出與別不同的效果,評論人甚為重視這個未能觸摸的差異,認為藝術就存在於差異裡,請你透露它是怎樣形成的?』
『你這樣不就是詰問我的本質是什麼?我是用什麼造成的?你自己會否回答相同的問題?』
『我的本質……抱歉,我從未思考過這方面沒辦法回答,但是我跟你不同,我沒有任何不凡的特質,就只是努力去做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事而已。我相信,你也曾經付出過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獲得眾人的認同。』
『這好像意味著你是個幸福得不知孤獨與恐懼的愚者。』
『或許我在你眼中太幼嫩了,但就算是你也不能藐視我。』
『……那麼,由我來給予你經歷吧。若想深入探究我的思想感知,則必須同樣深入我的身體--這個表現的容器,不過,如此一來你也不能全身而退了。』
船艇搖曳的懸浮感勾起了體內的感官記憶,情慾是一種飢餓與饜飽混亂的不平衡。是凡人抵受不住的誘惑。
圭里諾的做愛方式極具誘導性,誘騙他被自發的激情沖蝕卻以為那是對方給予的,他無從比較其他男人的愛撫是否與圭里諾相似,而他的撫摸使他首次感知到肢體的官能性,皮膚所有毛孔溢透了接收快感的傳導物質,自己的身體有著可供淫樂功能,這一點使他驚詫,而又在驚詫中被肉體快感的重力牽引。
那是他初次如此靠近去觀看同性的身體,距離在抽象知覺中無限縮短;每個細節以各種不道德的姿態劇烈震盪,意識在血肉餘震中掙扎延長。
抓刮他人的內心,卻在自己心坎留下疤痕。
驀然回神才驟覺迷失於死巷盡頭,呆立在一扇塗以孔雀綠新漆的拱尖頂門前,門框鑲有天主教聖人浮雕,上方一扉形狀相若的窗緊閉櫺檻,他尋不著自己是如何登岸步回主城的記憶。
巷口通往四幢古老樓房的井院,看似遠離遊客區的住宅,剝落的檐壁下栓著一隻戴口罩的犬,四肢俯伏屏息假寐,井院中央一口已封乾的白石古井,四角突出巴洛克式蔓草裝飾雕刻。
赫然察覺自己儼如置身舞台,一道裂縫、一片陰影、一彎優雅的線條、一盞燭燈、一列圓柱、一牆古舊的斑紋,諸多景物細節構成一個幽幻的時空。演員持久身處時刻幻滅的意境,是否也如此分秒對抗著惱人的迷失感?他撫平牆壁上年月累積的紋理,假想那是敗露的屍斑。
憑溯潮水的濕氣走回主街道,漸聞遊人雜聲,返回現實使他安心。
步經橋頭瞥見落日景色,他頓然駐足,流向遠方消失點的運河,像追求九位繆斯的英靈,虔敬而婉柔地俯首奉臂逢迎彩霞,玫瑰色的天際澹澹暗淡下來,被誰拉下帷幕、調暗燈光,好打亮舞台的光影。
夜晚的面具陳列櫥窗有迥然異於白晝的生命,不過是明暗效果產生的視覺心理差異,竟予人兩極的印象,他竭力抑止臆想某個男人就在河岸一角等待被發現的妄想遐思。
恍惚間注意到河伴竄過一隻黑鼠,藏身降入河水的階梯陰影下,長胖體形遲緩了牠的機敏天性。中世紀黑死病橫行的數百年間,V城喪失高達三分之二人口,拉扎萊托.努沃正是在那段時期被建成隔離島,由死亡堆積的土壤以屍氣灌溉,文藝復興期間又經歷多次鼠疫肆虐,血統純正的V城人就更稀少了,舊貴族後裔所剩無幾。
面具工藝店仍亮著射燈,繁密堆疊的妖麗面具總讓他聯想到演員的千個角色,一面令人浮想聯翩的貓耳丑角面具,恰似圭里諾飾演的經典角色造型;輪廓突出的方形假面,則符合他初出道時在小劇團首次演出主角唐璜的形象。
他禁不住觸摸這些工藝品,它們的價格非常昂貴,品質顯而易見地優於別的商店。
「你來晚了。」
他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顫慄。
聲音的主人背向他,低頭整理工作臺上的半完成品,頸後束起香檳色的紅髮,捲曲而密集的弧線反射著燈光,摻雜了委婉的夕暮餘色。
回頭對上視線的頃刻,他嗅到鐵銹般的血液氣味,驚人的容顏化為嗅覺,襲擊他的五感。
「現在已經過了關店時間,明天再來吧。」
貌美絕倫的陌生人貓步逼近,他茫然地注視逐漸拉近的臉,手握鷹鼻丑角臉具。
「Pulcinella不適合你。」
聲線沉郁,似是每個音節黏滯於喉頭,緩緩滑出,因而帶有軟膩的濕氣。
「你的臉有種戲劇式的美。」
隔空滑行的弧形手掌撫過他的臉,對方才是擁有驚人美貌的臉,甚至令他想到威廉布格羅(William Bouguereau)畫筆下的古典神話人物。
「你不像那些傭俗的遊客,是哪個行業的人?」
「我是記者,表現藝術雜誌的編採記者。」
「哦,那自然會對面具感興趣,我允許你在店內拍照。」
「我不是來工作的,所以沒帶器材。」
「是啊。來,摸摸面具內側。」
乾燥坑窪如地球對月球表面的想像,內側的漿紙傳來高雅的質感,厚實堅硬又保持高度韌性。
「好奇面具白胚是如何製成的嗎?」
頭頂似被無形的手施壓,他不經思索地點頭。原先徘徊於繚亂紛呈的千塊面具的目光,停泊在面具工匠的臉上,微微頷首的臉頰讓他看見柔軟的眼瞼,睫毛烙下濃黑的線條,麥穗狀的眉毛配合上揚的嘴角下彎,深陷眼窩的輪廓陰影形塑出雕像的優雅感。
像是一張篩選過無數人物設計圖,被藝術家雕琢出來的臉。
因工作關係他經常接觸外貌較常人出眾的藝人,但這個人擁有比演員或模特更強烈且不尋常的氣質,混淆餘暉的燈光在他身上因應姿態與角度變幻色彩,審美法則在這張臉上炫耀著其感官統治權。
他仍然無法分辨對方的性別,猶豫該如何應對,惟恐對方若是女性,自己會表現得失禮。
他始終一面惶惑地被衝擊感麻痺,以致於忘卻手上仍拿著鷹鼻面具,面具工匠取下面具放回原處,斜倚著燈光熄滅的櫥窗。這才注意到一雙孔雀綠色的眼球。
「明日下午過來,我做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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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築構演員與觀眾之間的物理距離,拉開現實與虛幻相對的精神距離,將意像的形式禁錮於受制象徵的佈景內。每一層表現的架構均被符號化,演員的肉體化為器皿,試圖在想像的維度實現完滿人格,這使他得以超越不可編寫排練的現實束縛。
十數頁寫滿註解和修改記號的手稿疊在火車餐桌上,最上層擱著一本著者為安東尼‧亞陶的舊書。
衝向V城的火車奔馳於遼闊的地中海平原,稻草色景物飛掠成緊密交錯的細線,唯映印玻璃窗表面的臉龐全然靜止,因而更顯清晰--鏡片後的眼睛流露琥珀色的焦慮,嘴唇緊抿,擠成濃稠的線條,瀏海因長途旅行而散落,投下神經質的陰影,素襯衫翻領混和頸項皮膚肌色,學院風毛衣領自肩膀兩側傾斜,於胸前交匯的斜線把視線誘導至略微隆起的胸膛。
鄰座一對波蘭老夫婦誤將他視為留學院生,談起海外工作的兒女接待倆老到V城渡假,透露出靦腆的自豪與舐犢思念之情。
窗外緊隨景色變幻的視覺映像僅停留於視網膜表面,他內心琢磨著未完成的訪問文稿,從乘上由H城開出的火車到跨越國界,他始終忖思著一張隱沒於黑暗,面向觀眾席的臉,臉上那無以名狀的表情,蘊藏於黑暗中的意味。
舞台劇演員圭里諾‧克雷辛玆兩月前在最後一場演出中途突然終止表演,距終幕尚餘二十分鐘的場景頓成懸案,身穿戲服逃離劇院後失蹤至今。
那張在舞台上凝固的臉孔,亡靈般輾壓著他的意識,猶如趁表情形成一刻,自臉龐邊緣切割面皮,黏附五官的皮膚以被賦予獨立靈魂的姿態,逼視茫然失措的混亂。
直至他收到唯一能掌握演員行蹤的線索--一幅來自V島潟湖區的風景照。
圭里諾選擇了自己。他如此相信,不得不如此深信。彷彿失去信念便抓不住前進的方向,而被如影隨形的亡靈追上。
人潮湧出車站,混在乘客群裡的他,頃刻被廣場明亮寬闊的視野襲擊,不由得瞌合眼皮,阻擋過分旺盛的地中海陽光,一幢惹人注目的新古典主義圓頂教堂,佇立於被碧色運河分隔的對岸,兩塊距離不足二百米的陸地由玻璃拱橋連接。
他仔細審視教座外形。照片裡的建築群遙遙可見新古典風格的教堂圓頂,可惜物料顏色並不相符,但已足以斷定為屬於該區,建築時期相近的教堂。如此一來,只要憑照片的景物尋溯取鏡方位,便能推斷拍攝者所在之處。
與此同時,他又無法撇卻悲觀的念頭--這可能是戲子的騙術。
能夠成為演員擠身舞台的人,皆屬氣質深邃人格複雜的類型,擁有透澈卻如玻璃般拒人於外的靈魂,而這顆堅硬的靈魂曾經一度向自己求助。以其一貫曖眛的作風,在昏暗的光影裡浮現,散發惑人的熱度,殘餘融合的幻覺隨之抽離,徒留令人難以紓解的話語。
演員私密處的膚質、觸感、氣味、形狀、溫度、體重、力量,仍凝滯於體內,像深植皮膚底下的胎卵,隨時應聲甦醒。他悄然懼怕著甦醒的時刻。即使作為同性,圭里諾對他也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自我坦承這正是此刻身處異地的原因。倘若自己不是男性,恐怕受傷非淺。他能夠坦白圭里諾的性吸引力對自己產生作用,卻不能輕易地容許體內那膚質、觸感、氣味、形狀、溫度、體重、力量的胎卵曝光。倘若吸取了光,便會孕育出怪物的畸蛹,圍剿劇烈收縮幾近裂死的心臟。
他沿著遊人聚集的路線走向主城區,V城由地圖上逾百個潟湖島組成,主島形如一塊人魚尾巴,分裂為三個大區域,無數小運河如血管筋脈穿流其中,經人工鞏固的陸地由數百座橋駁通。
古老的拱廊石橋嵌滿雕刻,宣示尚未泯滅的文藝復興風尚,著名的嘆息橋不復通行,他無意觀光,逕直走過遊人熙攘的路,依循地圖導航索尋準備下塌的旅館。
雖然車站出入口直通主幹道,非常容易辨別方向,但遠離主幹道後,視野頓然收狹,街巷稠密雜亂,舊城危牆斑駁裂,磚縫間露出深淺不一的填料。V島建築物門牌按區域編排,每區牌號逾千,好些街道更無標示名稱,失去人潮導向,沒多久他便迷失於矮樓迷宮。
石板路兩旁商店櫛比鱗次,他在拐角小廣場一隅找到一口井補充食水,數著門牌號碼鑽身短巷,順道欣賞工藝品店櫥窗。滿目絢麗面具花攢錦簇,看似蒐羅了世間一切色彩,他的腳步緊隨目光停留,一面掛滿面具的牆壁--閃現亮澤的顏料、優雅的孔雀羽毛、手工蕾絲緞帶、陶瓷牽線人偶、特殊的雕刻造型,一系列白胚面具上中世紀版畫樣式的細緻手繪撼動了他的感官。
他被製作精良的面具所吸引,似乎摸索到演員耽溺此城的理由。
戲劇表演藝術的歷史源於希臘悲劇,由酒神祭典的狂歡行為演變過來。綜觀各個人類民族的戲劇源頭,均離不開原始祭祀儀式,曾位於現今意大利版圖的伊特魯里亞古文明,出土了著名的濕壁畫,墓畫刻劃古代葬禮儀式中戴面具的舞者,演員們是祭師、也是祭品,酒神甚至在狂歡的高潮成為犧牲,似乎象徵了人類集體狂歡習俗的宗教性質以及最終導致悲劇的必然。
現代英語意指「個人」和「人格」的「Person」一詞之詞根是拉丁語「Persuna」,此詞即源自伊特魯里亞古文字「Phersu」,詞義為「假面」、「戴面具的人」、「演員」。可見面具、演員、戲劇三者的關係如稜鏡的切面密不可分。
不知不覺已遠遠走過了目的地,他折回小廣場,通過拱橋時瞥見橋下鳳尾船梭游而過,緩緩流向河道消失點,漸隱於古老唯美窗櫺裝飾的兩道舊牆。船上舖有以紅色為主調的天鵝絨,販賣一種人工浪漫的綺華幻想。
途經Str. Nuova教堂,室外咖啡廳飄來酒精、咖啡、菸草的混合香氣,韻律抑揚的笑語聲,遊人的行李箱敲擊著石板地,這個小城各處發放出閒逸享樂的節奏。
他在手工洋服店側的一條內街裡找到旅館,從三樓房間眺望被暖橘色屋頂遮蓋的陸地,不可思議地浮止河上。
據說V島自中世紀建城後每年都在下沉,估計將於50年內沉沒,地圖上已有兩個小島嶼消失了。
祖父輩世代任職殯葬業,他自小嬉戲於公墓、火化場、教堂和停屍間,腦海裡不禁想像,V島住民死後用以喪葬的棺柩必須利用河流運送,海底是這座水城的安葬之地。
圭里諾在水底潛浮的形像因而無比具體地閃現--
搜查演員年少時的劇照,瞪著落寞厭世的桀驁眼神,留著楬色短髮的混血少年蜷坐於劇院後台,鋼鐵搭成的爬梯和賦有韌性的上肢肌肉構成一股官能的視覺張力。
那時的圭里諾仍是一身白皙皮膚的俊美男孩,擔任現代改篇劇目《伊底帕斯王》主角的年幼時期。翻閱多年前的劇評,圭里諾‧克雷辛玆的表現毀譽參半,在黑暗中接受神諭的少年伊底帕斯王幾乎徹底嵌入無光深淵,劇場觀眾甚至無法辨認其肢體表現,但後來刊登的劇照卻令眾人驚艷於被黑暗吞食的少年的表情,一張脫離身軀,擁有獨立生命力的妖魅臉孔。
那張臉孔貫穿演員迄今為止的整個戲劇生涯。圭里諾‧克雷辛玆的臉孔寄宿著數量叫人畏懼的人格,當時一篇評論對他的前途起了決定性的功效,劇評人引用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一個段落來描述其舞台形象--
「你的本質是什麼?用什麼造成,
何以千萬他者之影都追隨你?
世人均只有一個,每人,一個影。
你一人,卻能幻作千萬個影子。」
該篇評論刊出的年份,亦是他投身表演藝術記者行列那一年,這次獲得採訪機會對他意義重大。多年前劇評人曾私下揚言「那是張渴望被揭穿的臉」,但是要揭穿什麼卻不得而知,解謎是記者的工作。他對自身職責抱持高度自覺,這份自覺也作用於情感愛慾的一面,使他受圭里諾吸引此一事實在自己面前原形畢露,想必這份動搖在圭里諾眼中亦是赤裸裸地無所遁形。
既然是成年人,忠於身體慾望沒什麼可羞恥的。
旅館床單散發著漂洗劑氣味,鬆弛的下肢垂落床沿,像兩條閒置的搖杆。回想演員的千變面容叫他又憶起了圭里諾的體熱變化,圭里諾的性愛是執拗的,縱然只是個試探性的撫摸,也在皮膚表面留下凹痕,凹痕的深度隨手指游移。恰似圭里諾的膚色容貌隨角色需求與舞台燈光漸層深化,猶如燒屍的焚燄,伸出猛烈舞動的炎色舌尖撩繞被扭曲的肢體。
雙手沿記憶中的脈絡愛撫自己,指尖索尋回憶中的觸感像追逐氣流的旋渦,將皮膚底下的神經捲入腦內擬制的情景。那個午後在陽炎般的愛撫下他光靠乳頭便高潮了,此刻無法獨自仿擬曾經體驗的快感讓他焦躁漸生,興奮的騷動自高空滑落,捏揉乳頭的手指移向股間,趁左手加速套弄的短暫激昂,試圖仿效圭里諾的做法刺激肛穴,他在幻覺中射精,卻沒有達到高潮。
在忘記圭里諾施予的快感前,要趕快捕捉到本人。他閉眼沉湎於射精後的乏力感,零星思緒再度閃現。也許劇場已不能滿足圭里諾,那凍結般的表情到底蘊含了什麼意味?終幕尚未演完,角色竟拋下自己的故事,演員除了舞台還能棲身何地?
張眼整頓呼吸,混亂的腦袋拚命思索那位演出者不為人知的祕密,身體慾望不令人羞恥,反倒是混淆職責與私心這一點使他糾結心緒。
破曉時分V城的餐館尚未開店營業,他走向雷奧托橋,沿河岸散步至傳統市集,妖艷的色彩被清冽的晨光幻化出一種視覺的喧囂,中東攤販遞來一顆亮澤飽滿的櫻桃,招徠晨起的遊客試吃。乾涸的口腔被甜膩的果肉俘擄,他買了櫻桃、鱷梨和意大利小蕃茄帶回旅館,在房間內配烤麵包吃了簡單的早餐,邊吃邊重複又修改一遍未完成的採訪稿。
因反覆修改而凌亂的手稿擾亂了他的思路,文句間刮著刺痛感,穿刺出暴力性的語言,曝露的真相與不忍卒讀的事實,他難以拿捏兩者之間的平衡,若自己是專門靠搜刮醜聞維生的低俗業者,圭里諾的演藝事業已毀於一旦。
他動身到旅館小巷外的咖啡廳,呆望巷口洋服館逐漸頻繁的人流,遊人歡快地佔據街道旁的露天桌椅。
他續了第二杯濃縮咖啡,趁侍者應聲前來更換菸缸,拿出圭里諾‧克雷辛玆上半年拍攝的劇目宣傳照,以堅定的語調詢問。
黝深膚色的男侍者帶有濃烈的南歐氣息,令人聯想到被太陽熱力燒炙的地中海土地,臉部輪廓明顯有異於來自中東的小販,口音也沒夾雜意大利語的韻律,明朗的笑聲給人沿海城市的風情。
「到假面之城來尋人?太滑稽了,在這個城市即使你們擦身而過也不會發現對方啊。」
「只要他存在,我一定能夠認出這個人,我熟悉的不只是他的臉蛋。」
「哦,原來是這回麼事,既然男友瞞著你來這個地方,就更加不可能讓你找到了噢。」
「不是的。請別誤會,他是演員,我受劇團管理人委託來把他帶回去。」
「演員嗎……哼,既然是演員,那類人大都衝著假面舞會而來,那麼應該不會留在主城才對。」
「狂歡節不是在春季舉行嗎?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哈哈,那是對外公開的旅遊項目,某些私有化島嶼整年都在過狂歡節,瑪喬蕾島每天都在辦化裝舞會,還有朱代卡島和慕拉諾島--」
被侍者接二連三曖昧地輕率調笑,他雙手握住文件兩側,重新疊齊擱在圓形雲石桌面的稿紙,刻意表現出不容敷衍的專業態度。
「這個男人是舞台劇演員圭里諾‧克雷辛玆,雖然不能跟國際影星相比,但於表現藝術業界頗負盛名,兩個月前,克雷辛玆在德國公演途中突然擅自離開舞台,此後行踪不明。劇團經理人起初預料他會在頒獎儀式前回來,卻在毫無音訊的情況下缺席了半個月前舉行的授獎禮,這使原先還算樂觀的輿論急轉直下。他的行蹤牽連到整個劇團以及舞台演出相關者。這輯照片是四個月前在意大利宣傳新劇的造型照,還有這份雜誌是跟名模合作的品牌廣告,你對這個男人真的沒印象?」
「這麼出色的臉蛋,看過一眼就不可能會忘記吧?」下眺的眼珠在照片間來回滾動,「這樣的男人在聖喬治宮想必十分吃香,貴婦們不會放過他的。」
輕浮的語調叫人不予信任,無稜兩可的回應使他感到內心的認真被愚弄了,騷動的血氣將臉頰暈染薄薄的赭紅。
「請你認真回想,圭里諾……這個男人對我們來說……」被侍者伸手戳了一下臉頰,他驚呆得像受到威嚇的傘蜥蜴般撐大雙眼,故作鎮定地僵住嘴角把句子說完,「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
「先生,我可以確切地回答你我沒見過這個人,至少在我上班的日子沒服務過這男人。難得到V城來就別再鬱鬱寡歡了,你也隨意尋樂吧。」
「我不是為了玩樂而來的,也請不要逗我的臉。」堅硬的發音通過咽喉,擺出不適合自己的過硬姿態。
「哼,」麥穗色嘴唇拉開扁寬的孤度,下降的語調略帶甜膩的音質,「那我沒別的事情可以為你做了。」
「冒昧請問,你看來不是本地人?也不似來打工的中東人。」
「我是克羅地亞人,來V城之前在科爾丘拉島酒館打工,那是個樂園般的小島,你到那裡去一定能治好這張愁苦臉。」
南方人都這樣無意識地勾引對方,即使面對同性也習以為常,似乎是他們天性的一部分,個性與侍者相反的圭里諾‧克雷辛玆同樣有這個毛病。
「方才你提到瑪喬蕾島的舞會,還有慕拉諾島?請告訴我更多詳細資料。」
「先生,如你所見,V城以獨樹一格的面具工藝和地形聞名,居民主要依靠旅遊業為生,島上約有六萬名人口,但真正土生土長的原住民,大概在三千至五千人之間,維繫著貴族姓氏和血脈的家族包括維斯康蒂(Visconti)、洛瓦托(Lovato)和斯卡利格(Scaliger ),籌辦假面舞會是舊貴族家庭成員的特權。不過,看來你對這種活動沒什麼興趣啊,可是你要找的那位演員,想必不會錯過盡情放縱的機會吧?為了紓解比常人濃縮百倍的壓力而來這個水上都市尋歡作樂,V島正是作為一個成人樂土,如此在國際版圖上立足的。」
「媒體報導V城每年都在下沉,那些家族不在乎自己的土地,光顧著玩樂沒問題嗎?」
「政府已投放鉅額資金興建大型水壩。V城不會消失的,慾望會將它高高舉起。」侍者擺動下半身開了個下流玩笑。
「如何能到達瑪喬蕾島和慕拉諾島?」
「你可以乘坐俗稱水上巴土的公共渡船,也可以僱用私人計程快艇,若是要去聖喬治.馬焦雷島,在碼頭僱一艘貢多拉(Gondola)便可抵達。我能給予的建議是盡量多問船夫,他們鎮日梭巡列島,很大機會接載過你要找的男人。」
他鄭重地道謝,多付了小費,帶上外套準備離開,朝碼頭方向張目掃視,人潮聚攏成一條陸上湍流,汩汩湧現。
侍者回收菸缸和咖啡杯,「對了,先生,該怎樣稱呼你?」
「請叫我尼克,尼克‧R‧赫西(Nick R. Hersey)。」
侍者提醒他運河兩岸有不少船舶站,但最好到聖馬可廣場外的渡輪碼頭去,沒有旅客會錯過這條步行路線。
路過教堂時他特別留意拱頂外型,端詳雕刻特徵是否與照片的景物一致,擦著遊人肩膊鑽入熱鬧的市街,餐館酒廊咖啡廳、地中海傳統烤餅店、玻璃工藝紀念品店、面具陳列櫥窗,商戶佔據街巷兩旁,將人們的目光擠得水泄不通,休閒裝束的遊人享受著繽紛華麗的水都風情,笑面奉迎的侍者使這份風情附帶一種狎昵的嗅覺。
放眼人潮盡頭,望見建有塔鐘的城門,藍色鐘面在大理石上哄托著黑鋼製指針,城門外傳來鳥鴿振翼聲,他逕直往前走,不為風情萬種的景物吸引,擠過聚集於主教座堂和鐘樓外圍的遊客,以及圍攏在橋側對焦嘆息橋的拍攝者,直抵堤岸碼頭。
閒置的鳳尾船上舖蓋了靛藍色防水布,漆黑船身呈月牙形,彎翹的船頭多個世紀以來保持優雅的外觀,身穿藍白橫紋水手服的船夫手肘撐長竿小歇,寬邊草帽在飽吸烈日的後頸割下一片邊界分明的陰影。
趨近船橋,才注意到貢多拉船夫都有著壯碩的體魄,各人忙於接載乘客,沒有閒談的空暇,水上計程艇的船夫連聲呼喊「到麗都去--到麗都去--」
他只好排到登岸的乘客後面上船。溜往朱代卡島的扁舟如長葉輕搖,不遠處的鳳尾船唱起意大利民謠,快艇船主笑言「這年頭划船的還得會唱歌助興噢。」
他遞起演員的照片詢問,船主偏著頭顱看過來。
「我不記得有見過這個男人,我認得出每年到麗都島參與電影節的演員,但沒在銀幕上見過這個這張臉吶。」
「他是舞台劇演員。一般人也許不認識他,但在劇場圈內是備受矚目的人才。那關於瑪喬蕾島的假面舞會你知道什麼嗎?」
「哈哈,沒哪個船夫會不曉得的!你也想去麼?」
「如果我要找的人曾經參加這些活動,那麼我就可能藉此查到關於他的端緒了。」
「的確,逃到V城的失蹤演員,可以聯想到的原因就只有那檔事了。」
「那檔事?」他抬頭直視船夫。
「假面舞會(Masquerade)。你剛剛不是說了?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哎啊,這可尷尬了。」
「什麼?」
「你這雙眼盯得我發燙吶。」
「請你具體說明。」
「私人性質的假面舞會,有別於每年春季的假面狂歡節,是給富人們胡來亂搞的性派對,可想而知漂亮的演員、模特肯定會被邀請吧。」
原來咖啡廳侍者剛才的曖昧語氣和它所指的成人樂土是這層意思……他低頭歛起下頷,不自覺抿緊嘴唇。
「除了聖喬治瑪喬蕾島,還有朱代卡島、慕拉諾島和巴拉諾島都會舉辦這類以舞會為名的亂交派對,再加上各個潟湖區小島的私人宴會,還會使用不正當的葯物,像你這樣純正的大學生,恐怕在找到人之前就被弄壞吶。」
漣漪狀的粼光在湖水色的眼裡動盪,陽光折射下看似蒙上一層薄霧般的淚膜。他不是學生,但也絕非慣見聲色犬馬的玩家,卻無力糾正誤解……
他登上各個船夫的扁艇往返來回外島,以不自然的沉默聆聽船夫介紹潟湖區。朱代卡島與聖馬可廣場只隔一條運河,慕拉諾島和巴拉諾島以玻璃工藝和手工蕾絲特產吸引遊客觀光。兩島跟主城之間有一塊高度人工化的陸地,聖米歇爾島是V城的公墓,飄浮於海平面的水上墓園。位於巴拉諾島北方的托爾切洛島,是潟湖區內歷史最悠久的島嶼,居住著始於拜占庭時代便在此定居的古老家族。
靠近麗都島與聖拉扎羅的河口遙望島嶼一角,聖伊拉莫斯島不像樓房密集的主島,大片農庄排成井然茂綠的觀景,圍繞它的各個要塞島上,仍清晰可見中世紀堡壘、橋墩、貴族宮殿改建成的酒店,以及現代軍事設施。拉扎萊托.努沃島曾有考古隊伍挖掘出一具被中世紀人民視為吸血鬼的骸骨,該島在中世紀黑暗時代被劃為隔離所,隔離被鼠疫感染的病患者,建有排污站用以過慮登陸主島的軍人。
由麗都出發的船夫遙遙指向主城對外的離島,「那是聖喬治瑪喬蕾島。」
忽遠忽近的陸地猶如海上宮殿,船艇從它身旁擦身而過許多遍,他尋找著適當的經緯角度,時而請船夫停歇、撥竿輕移、滑行滯留、再緩緩浮退、直至完全靜止,探出上半身在水面投下瀲灩的波紋,傾斜的腰脊線條背著暮光,像所多瑪城外回頭化作鹽柱的義人,圭里諾寄出的照片景象與視野重疊,不偏不倚地,停留於他曾經身處的地點,此在的形象與消失的身影彼此覆蓋。
傍晚前往舞會場地的遊人顯然有別於普通遊客,盛裝婦人妖嬈地晃著艷麗的衣襬滑過河面。綺靡的眼神隔著浮誇的妝容睥睨彼岸,絢爛迷目的面具代替霓虹,河上瑰色映照成水底的螢光,像嬌媚的軟體生物折射出惑人柔光愛撫水流,他站起來固定鏡頭,在相同定位複製一致的構圖。
「今晚島上的舞會快要開始了。」
「你進不去的。」船夫撇嘴道。
「為什麼?這船不能載我到瑪喬蕾島嗎?」
「就算到了瑪喬蕾島你也進不去聖喬治宮,那種舞會只給持有請帖的人進入。」
「怎樣才能拿到舞會請帖?」
「這得拜托有人脈結交舊家族的當地人了,那可不是能讓旅遊情報中心出售的普通門票吶。」
「那麼,主城內什麼地方能找到認識舊家族的當地人?」
「先生,像你這麼刨根問底的遊客還真少見,這種事就算是嚮導也不曉得,我實在愛莫能助了,希望你盡快找到那個人。」
眉宇失意地低垂,像倦透的水鳥瑟縮羽翼,眼睛卻無躊躇之色。
揭幕前觀眾引頸翹盼的高壓氛圍仍深深觸動著他,一個能為戲劇藝術奠定嶄新表現範式,將劇本家筆下的角色臻於完滿,被期待更高層次美學昇華的表演者--圭里諾‧克雷辛玆,必須把這個男人押返舞台,那個真正屬於他的場所,不管要從怎樣的女性或男性體內拔出堅硬的鈎刺。
倘若圭里諾需要渲洩因壓抑而扭曲的累積情慾,他不難物色用之不盡的新鮮肉體;倘若圭里諾需要安慰,劇團經理可以安排絕不泄漏私隱的心理治療。只要圭里諾返回舞台,就有權利得到他需要的一切,不管他的要求合理與否,這沒什麼值得商榷,比起留在一個即將陸沉的老城……
『若想探究我的祕密,那麼你也必須付出你的,你經歷過而不自知,沒有形狀、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沒有解釋、沒有名字的,逼使你無法再扮演自己,卻始終保持沉默的內在經驗。』
『我沒有這些經歷。我只是平凡地畢業、順利就職,你現在看見的我便是我的全部了。』
『那你去經歷過後再來跟我談論演技的祕密。』
『我不是表演藝術家,沒辦法像你那樣成為角色,跟你站在同一舞台水平上進行對話。但是,我們詮釋藝術的意圖無比認真,想要分析戲劇中蘊藏了什麼玄機,想要更準確地理解演員的表現,才會去爭論每一個細節是否可演繹出不可見的觀點,這也是觀眾期望能夠深入探索的。』
『那些人抓刮我的內心,以留下疤痕為樂。』
『我不是存心挖掘你的私隱而來的,我不會輕視自己的工作。』
『每一種感覺與經驗均只對本人具有意義,面向他人曝露自我是愚蠢的,跟純真一樣只會換來嘲笑,被詮釋為蒼白無謀的丑角。』
『怎麼會?你的追隨者和劇評人都真心期待你的採訪,即使是抨擊你的評論家也不會輕率看待你獲獎後的發言。你願意接受我們的訪問,我可以視為這代表了其實你有希望被暸解的意欲嗎?你不否認,就表示我們可以繼續吧?』
『像你這麼矯枉過正的記者,我還是第一次遇見。』
『請不要挖苦新人。』
『原來你是新人?居然派新人來訪問我,你如果不是能力出眾,就是比任何人都努力的人了。』
『克雷辛玆先生,既然你無意談及演技的祕密,那我們更改主題,回到演員作為表現媒界以及角色自身的生命,表演者的身體作為表現與角色的觸媒,同時存在實虛的兩面,而你運用肢體表情的方式展現出與別不同的效果,評論人甚為重視這個未能觸摸的差異,認為藝術就存在於差異裡,請你透露它是怎樣形成的?』
『你這樣不就是詰問我的本質是什麼?我是用什麼造成的?你自己會否回答相同的問題?』
『我的本質……抱歉,我從未思考過這方面沒辦法回答,但是我跟你不同,我沒有任何不凡的特質,就只是努力去做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事而已。我相信,你也曾經付出過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獲得眾人的認同。』
『這好像意味著你是個幸福得不知孤獨與恐懼的愚者。』
『或許我在你眼中太幼嫩了,但就算是你也不能藐視我。』
『……那麼,由我來給予你經歷吧。若想深入探究我的思想感知,則必須同樣深入我的身體--這個表現的容器,不過,如此一來你也不能全身而退了。』
船艇搖曳的懸浮感勾起了體內的感官記憶,情慾是一種飢餓與饜飽混亂的不平衡。是凡人抵受不住的誘惑。
圭里諾的做愛方式極具誘導性,誘騙他被自發的激情沖蝕卻以為那是對方給予的,他無從比較其他男人的愛撫是否與圭里諾相似,而他的撫摸使他首次感知到肢體的官能性,皮膚所有毛孔溢透了接收快感的傳導物質,自己的身體有著可供淫樂功能,這一點使他驚詫,而又在驚詫中被肉體快感的重力牽引。
那是他初次如此靠近去觀看同性的身體,距離在抽象知覺中無限縮短;每個細節以各種不道德的姿態劇烈震盪,意識在血肉餘震中掙扎延長。
抓刮他人的內心,卻在自己心坎留下疤痕。
驀然回神才驟覺迷失於死巷盡頭,呆立在一扇塗以孔雀綠新漆的拱尖頂門前,門框鑲有天主教聖人浮雕,上方一扉形狀相若的窗緊閉櫺檻,他尋不著自己是如何登岸步回主城的記憶。
巷口通往四幢古老樓房的井院,看似遠離遊客區的住宅,剝落的檐壁下栓著一隻戴口罩的犬,四肢俯伏屏息假寐,井院中央一口已封乾的白石古井,四角突出巴洛克式蔓草裝飾雕刻。
赫然察覺自己儼如置身舞台,一道裂縫、一片陰影、一彎優雅的線條、一盞燭燈、一列圓柱、一牆古舊的斑紋,諸多景物細節構成一個幽幻的時空。演員持久身處時刻幻滅的意境,是否也如此分秒對抗著惱人的迷失感?他撫平牆壁上年月累積的紋理,假想那是敗露的屍斑。
憑溯潮水的濕氣走回主街道,漸聞遊人雜聲,返回現實使他安心。
步經橋頭瞥見落日景色,他頓然駐足,流向遠方消失點的運河,像追求九位繆斯的英靈,虔敬而婉柔地俯首奉臂逢迎彩霞,玫瑰色的天際澹澹暗淡下來,被誰拉下帷幕、調暗燈光,好打亮舞台的光影。
夜晚的面具陳列櫥窗有迥然異於白晝的生命,不過是明暗效果產生的視覺心理差異,竟予人兩極的印象,他竭力抑止臆想某個男人就在河岸一角等待被發現的妄想遐思。
恍惚間注意到河伴竄過一隻黑鼠,藏身降入河水的階梯陰影下,長胖體形遲緩了牠的機敏天性。中世紀黑死病橫行的數百年間,V城喪失高達三分之二人口,拉扎萊托.努沃正是在那段時期被建成隔離島,由死亡堆積的土壤以屍氣灌溉,文藝復興期間又經歷多次鼠疫肆虐,血統純正的V城人就更稀少了,舊貴族後裔所剩無幾。
面具工藝店仍亮著射燈,繁密堆疊的妖麗面具總讓他聯想到演員的千個角色,一面令人浮想聯翩的貓耳丑角面具,恰似圭里諾飾演的經典角色造型;輪廓突出的方形假面,則符合他初出道時在小劇團首次演出主角唐璜的形象。
他禁不住觸摸這些工藝品,它們的價格非常昂貴,品質顯而易見地優於別的商店。
「你來晚了。」
他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顫慄。
聲音的主人背向他,低頭整理工作臺上的半完成品,頸後束起香檳色的紅髮,捲曲而密集的弧線反射著燈光,摻雜了委婉的夕暮餘色。
回頭對上視線的頃刻,他嗅到鐵銹般的血液氣味,驚人的容顏化為嗅覺,襲擊他的五感。
「現在已經過了關店時間,明天再來吧。」
貌美絕倫的陌生人貓步逼近,他茫然地注視逐漸拉近的臉,手握鷹鼻丑角臉具。
「Pulcinella不適合你。」
聲線沉郁,似是每個音節黏滯於喉頭,緩緩滑出,因而帶有軟膩的濕氣。
「你的臉有種戲劇式的美。」
隔空滑行的弧形手掌撫過他的臉,對方才是擁有驚人美貌的臉,甚至令他想到威廉布格羅(William Bouguereau)畫筆下的古典神話人物。
「你不像那些傭俗的遊客,是哪個行業的人?」
「我是記者,表現藝術雜誌的編採記者。」
「哦,那自然會對面具感興趣,我允許你在店內拍照。」
「我不是來工作的,所以沒帶器材。」
「是啊。來,摸摸面具內側。」
乾燥坑窪如地球對月球表面的想像,內側的漿紙傳來高雅的質感,厚實堅硬又保持高度韌性。
「好奇面具白胚是如何製成的嗎?」
頭頂似被無形的手施壓,他不經思索地點頭。原先徘徊於繚亂紛呈的千塊面具的目光,停泊在面具工匠的臉上,微微頷首的臉頰讓他看見柔軟的眼瞼,睫毛烙下濃黑的線條,麥穗狀的眉毛配合上揚的嘴角下彎,深陷眼窩的輪廓陰影形塑出雕像的優雅感。
像是一張篩選過無數人物設計圖,被藝術家雕琢出來的臉。
因工作關係他經常接觸外貌較常人出眾的藝人,但這個人擁有比演員或模特更強烈且不尋常的氣質,混淆餘暉的燈光在他身上因應姿態與角度變幻色彩,審美法則在這張臉上炫耀著其感官統治權。
他仍然無法分辨對方的性別,猶豫該如何應對,惟恐對方若是女性,自己會表現得失禮。
他始終一面惶惑地被衝擊感麻痺,以致於忘卻手上仍拿著鷹鼻面具,面具工匠取下面具放回原處,斜倚著燈光熄滅的櫥窗。這才注意到一雙孔雀綠色的眼球。
「明日下午過來,我做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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